“开门,姜看雪!快给我开门!”
屋门被敲得砰砰响,是谁在叫她?
姜看雪隐隐约约听见有女子怒气冲冲的声音,可偏偏眼前一片黑暗,什么也分辨不出。
“姜看雪,你怎么开个门都磨磨蹭蹭的!哈,眼看着我要嫁出去了,你很高兴吧?以为你就能高枕无忧地做你的姜家小姐了,是不是?”
姜看雪猛然一惊,这才想起,这声音是姜俏的。视野忽然一亮,姜俏那张俏生生的脸就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阿俏穿着一身大红的喜服,眸若晨星,唇如烈火。她搓着手,呵着气,金色的珠花、银色的步摇缀了满头,即便眉头因为气恼和恨意而蹙起,也漂亮极了。
姜看雪很快就反应过来了,自己这是在梦里。
因为这场景她见过的,在阿俏大婚的前一天。
那一年京城的初雪来得极早,屋外是一片银装素裹,屋檐下高高挂着的红灯笼在寒风中摇摇晃晃。阿俏不知为何,赤着脚跑来,怒气冲冲砸她的房门。她只不过是开门迟了些,就被她指着鼻子狠狠骂了一顿。
姜看雪愣了愣,第一反应竟不是去听她骂了什么,而是将人拉进了房间里。她让阿俏坐在床上,用自己的被子裹住她的脚。
“外面好冷,你怎么也不穿一双鞋?”姜看雪坐在床边的脚踏上,抬起头来呆呆地问。
阿俏忽然就不骂了,神情也有一瞬的凝固。不过她很快就挪开了视线,不再看姜看雪了。
过了一会儿,阿俏冷笑了一声,乜斜着眼道:“姜看雪,我要成亲你很高兴吧。我离开了将军府,以后再没人欺压你了,也没人再提你是个假货了。”
姜看雪一呆:“我没有这么想。”
“呵,你不这么想,那才是奇事了!我瞧你这两天分明高兴得很,那个姓魏的副将来府里看你,你们说话谈天,可真是喜气洋洋的。怎么着,是不是连什么日子成亲都约好了?”
“不是的。魏冉只是因为上次宴会上,我又犯了邪风,才来看我的。”
一句一句,好像真是当年的对话。姜看雪越说越觉恍惚,这些早已模糊的记忆如今怎么又在梦中上演了?
不知为何,阿俏忽然恼了,狠狠地将她一把推开:“你这个骗子,撒谎精!当初我刚来府里的时候,你不是说过,你欠我的,拿命来还么?”
姜看雪这时真是急了,她连声道:“我说的都是真的啊!为什么你始终不愿意相信我呢?”
“可你跟魏冉成了亲,你最重要的人不就是你的丈夫了?到时候你还会记得我是谁?”
“这……怎么能一样呢?我即便嫁了人,你依旧是我最重视之人。”
“哈哈,可我不信!这世上女子皆把男人当做宝似的疼,未出阁时只听从父亲,出了阁便和丈夫一条心,就算说起娘家人,也都是自家兄弟,哪有成了亲还记得姊妹是谁的。”姜俏冷笑一声,“你明明就是口是心非——你日后若真同魏冉成了亲,有一天我和他一同遇险,你会救谁?”
“这……”姜看雪一时语塞,一如当年。
姜俏却忽然怪笑一声,骂道:“你还说你不是骗人!说什么一切都以我为先,说什么情愿一辈子为奴为仆照顾我,都是扯谎的!都是给旁人听得好听话罢了!哈哈,好叫世人赞你深明大义,没有占姜家的便宜!你好名正言顺地继续做你的雁南军少将军!”
姜看雪这时才发觉,阿俏虽是一边笑一遍痛骂,但脸上泪痕斑驳,竟是当真气得浑身发抖。
她冷冷笑道:“你想得美!我就算嫁了人,也不会让你好过!你别想跟你那个姓魏的老相好双宿双飞!我要你给我发誓,你这辈子也不和男人成亲!”
姜看雪心中一阵恍惚,原来这才是当年自己在阿俏大婚那日,向父亲立誓,终身不嫁的缘故。时间过得久了,她几乎都要忘记了。
她看着阿俏满是恨意的眼睛,轻声问:“阿俏,你不想嫁给礼王,是不是?”
阿俏一怔,忽然没了声息,眸光沉沉地盯了她两眼,扭头就走。
姜看雪却忽然慌乱起来,她没有向当年一样僵在原地,而是追了上去,一把抓住姜俏的手腕。
她想对她说:阿妹,不要嫁到礼王府去了吧。
在那里,你要吃好多好多的苦。
你即便一辈子不嫁人,我也定然会撑起安南王府,让你痛痛快快、高枕无忧地过一生的。
我是……我是真心的啊……
可她却无论如何发不出声音。口中的字字句句一从唇边冒出,便化成了白色的水汽,飘散在大雪纷飞的冬日。
阿俏的背影跑远。姜看雪眼睁睁地看着她跑进了花轿。
天地倒转,梦境崩塌。
姜看雪大叫一声:“阿俏!”骤然从梦中惊醒。
不知为何,她如此清晰地知道方才的场景是梦,却依旧感到心痛难耐。外面还是夏日,梦中的隆冬雪气却仿佛被她从梦中带出来了似的,冻得人手脚冰凉。
门外传来婢女的声音:“将军,做噩梦了么?”
姜看雪深吸了一口气:“现在什么时候了?”
“亥时三刻了。”
不知为何,从礼王府回来这三四日,她终日昏昏欲睡。每每清醒,不过两三句话时间,一旦入眠,直如昏迷了一般。为此,不得不向朝廷和军中告假。
这不,她今日又昏睡了一整天,直到夜里才终于清醒。
她这时才想起来问:“我是怎么从礼王府回来的?”
那婢女道:“将军忘了?是有个自称阿绣的姑娘送您回来的。她如今还在府上呢。她说,是五皇子妃让她留在将军府的,您前日醒来时还答应来着。”
姜看雪揉了揉脑袋,只觉得头痛欲裂,比上一次中邪风的症状还要明显的多。
她道:“我想不起来了。”顿了顿,又问:“皇子妃怎么样了?这两天有没有命人给我送来什么口信?”
“这……”那婢女忽然吞吞吐吐起来,“将军,您这些天昏迷不醒,如今礼王府已经、已经……”
姜看雪心中一惊:“礼王府出什么事了?”
那婢女于是将这些天朝中发生的事,一件件讲给她听。姜看雪越听越觉心惊,直到听说陛下将礼王夫妇一同禁闭于礼王府中,登时大叫一声:“糟了!”
陛下定然是有意包庇五皇子,否则怎么会在阿俏揭露五皇子罪行之后,还将二人禁闭在一处?就以五皇子那睚眦必报的性格,阿俏岂不是凶多吉少?
她立刻披衣下床,匆匆往外赶去,厉声道:“备马,我要去一趟皇子府!”
-
是夜,月如银钩。礼王府内一片压抑的死寂。
下人们都躲在自己的屋舍中,熄了灯火,噤若寒蝉。只有正厅中,还是灯火通明。
礼王谢云奕坐在太师椅上,神情冷厉,似是在等什么消息。忽然,有脚步声匆匆传来,是他的心腹回来报信了。
“殿下!”那小厮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太子殿下说,这次让您自求多福了。那个姓柳的小官从洪州带回来的人证物证实在齐全,陛下今日在朝堂上,也是被逼无奈才下旨将您的案子转到了三法司。太子殿下甚至有些生气,问您为何如此不小心。他说、他说……”
谢云奕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厉声道:“他说什么?!”
那小厮哭丧着脸道:“他说,让您口风紧些,到了刑部大理寺时,想清楚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若是此事一不小心攀扯上了东宫和中宫,他不会饶过您。”
谢云奕有那么一会儿,脸上毫无表情。而后才松开那小厮的手腕,低声笑着,坐回太师椅中。
“哈,哈哈……”他笑的声音很低,仿佛整个胸腔都在震动,忽而衣袖一甩,将茶案上的杯盘碗盏尽数扫落在地!
“还真是兔死狗烹啊!本王在他堂堂太子眼中,怕也就跟条哈巴狗差不多吧?哈哈哈哈哈。”
那心腹小厮劝慰道:“殿下,天无绝人之路,陛下对您还是有几分怜爱的,如若不然,此前也不会想保您。最不济、最不济也就是削去王爵,只要保住了性命,那就是留得青山在……”
“削去王爵,贬作庶民,那和死了有什么分别!”谢云奕骤然发怒,一脚将那小厮推开,“你同我一起在深宫中长大,难道不知,若没有权势傍身,在这盛京之中人和猪狗根本毫无分别?”
这小厮出宫前,原是自小陪在谢云奕身边的一个小宦官。听他此言,心中亦是悲苦,忍不住地淌下泪来。
“罢了,也是本王气数将尽,命该如此。”谢云奕却是缓缓站起身来,一边低笑一边走出了门去,“与其在这里等着三法司的审问,等着昔日的政敌们一个个排着队来对我落井下石,不如先走一步。”
他挥挥手,冷冷道:“传令下去,叫死士们预备。咱们今夜就离开盛京。”
那小厮会意:“明白了,殿下!”
谢云奕这人自小长在深宫,深知给自己留后路的道理。这些年他虽然为了太子沾手了不少肮脏生意,但他也并非没给自己留退路。
他这些年挣的钱不知有多少,给自己攒下个小金库,再预备一班死士,不是难事。
正厅门前,院子里的空地上,躺着一个衣衫不整、浑身是伤的女子。谢云奕走至庭院中,一脚踢在她身上,那女子痛呼一声,而后便咬紧牙关,恶狠狠地盯着他看。
谢云奕冷冷地看着她,忽然伸出手,钳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我还真是没想到,最后会栽在你这么个胸无点墨、低微下贱的女人手里。我也真是不明白,那个姜看雪待你有什么好,你要这么维护她?明明是她占了你的位置,才让你从小过的这么凄惨的吧?”
姜俏冷冷一笑,扭头要挣开他的钳制:“把你的脏手拿开,你碰老娘,老娘觉得恶心。”
谢云奕却对她的恶言恶语满不在乎:“你这么恶心我,当初却还要嫁给我。我之前一直以为是你见钱眼开,却没想到,竟是料错了。你是为了姜看雪吧?毕竟,当初我本是想对姜看雪下手的。”
他扬手给了姜俏一巴掌,声音却依旧平稳、和蔼,如毒蛇一般:“说真的,你还看不到你的下场么?你瞧,我帮太子做了这么多年的事,如此忠心耿耿,还不是只落得如此结局?无论是手足兄弟,还是挚爱夫妻,谁先低头奉上真心,谁便注定低人一等。等到权衡利弊时,那身居高位的人甚至不愿意为你多冒一点险,多费一点心。”
他说这话时,神情也有几分茫然。
姜俏却是全然不顾他的感受的,大咧咧地笑起来:“别把自己说的这么惨。你跟在你那太子哥哥身边,难道当真一心为他谋算?明明是你自己,也想攀附东宫这根高枝吧?”
“那你呢?一个狼心狗肺、诡计多端的小贱婢……”谢云奕眼神轻蔑,缓缓拔出腰间的匕首,忽然反手攥住,一下刺入姜俏的手背,将她的一只手钉在地上,“费尽心思保护一个人,到底又是为的什么呢?”
姜俏痛的眼泪直淌,却动也不敢动。她的脸上、身子上布满了淤青和伤痕,只要微微一碰,便会流血流脓。
为了什么?
姜俏也有些茫然。
她其实也不能明白,自己这样一个打小就发誓只爱惜自己的、精于算计的人,怎么就为了一个姜看雪,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狈。
谢云奕发了怒,一脚一脚踢在她的头上,踢得她眼冒金星,连抬手抱住脑袋也渐渐做不到了。刀子一刀一刀地戳进她的身体,只有最初的一瞬是疼痛的,接下来便是血液不断流失造成的麻木和冷。
这样的冷,让姜俏产生了一种错觉。她从炎炎盛夏,又落入了数九隆冬。
那年她十六岁,因为杀了常来妓院嫖宿她的那个名为“父亲”的男人,被老鸨告了官,被龟公们在大街小巷中追赶。
听说青楼里其他的姑娘说,“弑父”是极重的罪名,被抓回去要凌迟处死,还要抛尸闹市。她绝不要死的那么难看。
即便是冷死、饿死、在冰天雪地里冻成冰坨子,她也不要那么不体面地死去!
她逃出了妓院,在纷飞的大雪里赤着脚逃跑。她听见后面叫嚷的人声越来越近,那些抓捕她的男人们的手几乎要扯到她的裙子。
忽然,一声昂扬的马嘶声响彻了白茫茫的天地。男人们的惨叫接二连三地响起。
姜俏跌倒在雪地中,回头看见那匹血红的、如火焰般燃烧着的胭脂马扬起了前蹄,挡在了她的身前。马背上的将军一手挽缰,一手执枪,红缨枪尖所过之处,似乎真有火焰燃起,百鬼惨嚎,冰雪融化。
蟒袍轻甲,银雪红花。面具掉落在雪地里,满头青丝散落在风中,漫天飞扬。
姜俏看得呆了,泪水不自觉地涌了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厚重的披风裹住了身体,温暖了麻木的、刺痛的四肢。她记得那人单膝跪在她面前,轻轻地抱住了她,对她说:“小姐,我来救你了。我来迟了。”
“贱人,去死吧!”
谢云奕的声音撕裂了久远的回忆,将姜俏拉回现实。被血染的模糊的视线里,闪着寒光的匕首从头顶狠狠刺下,眨眼间便刺入了身体。
却听铛的一声——
即将全数刺入心脏的匕首被什么东西猛地震飞了出去,谢云奕惊讶地倒退一步。
疼痛让姜俏有一瞬间的清醒。她又听见熟悉的马嘶声由远及近,在寂静的夏夜中格外响亮。
血红的胭脂马刹那间冲进了庭院,冲进了两人的视野之中,一如当年。红缨枪的枪尖携着雷霆之怒,自谢云奕耳后划过,在他的脸孔上划出了一道血红的、深而长的裂痕!
惨叫响彻夜空,谢云奕捂着脸嚎叫着跪倒在雪地里。
在陷入昏迷前的那一瞬,阿俏看清了来人,目光落在她身上,一动不动。
又是你啊——
姜看雪翻身下马,将阿俏抱起,又飞快地跃上马背,一抖马缰,两人一骑直直向王府大门冲去。
府里的卫兵们拦不住她们的去路,正如姜看雪来时,他们挡不住她一样。
姜看雪紧紧地抱着重伤的姜俏,声音里有几分颤抖:“阿俏,我来救你了!我又……来迟了。”
-
五皇子虽然是待审之身,但毕竟是帝王亲子。王府中的守卫纷纷追了出去,王府掌事之人即刻令人向皇宫报信。
几个仆从七手八脚地将谢云奕搬上床榻。再一看皇子脸上伤口,无一不吓得瑟瑟发抖。
姜看雪方才这一枪几乎划开了谢云奕半个脑袋,眼见是活不长的了,几个仆从害怕祸及己身,根本不敢在他身边多呆。各自逃回去收拾金银细软,便要逃命。
树倒猢狲散。眨眼之间,王府中便乱成了一锅粥,下人们各自逃命,谢云奕身边很快便没了人。
这时,一个人影悄悄地潜入卧房之中。
他看了看谢云奕的伤情,面无表情地评价了一句:“下手倒狠。”
谢云奕意识模糊之中听见了声响,睁开了眼睛,忽而面露惊恐,喉头嗬嗬作响:“你、你……”
那人却看都没看他一眼,自顾自地在他身上翻找着,一边找一边问:“你瞒着太子藏下的那些小金库都在哪儿,交给什么人看管了?又是通过什么做记认的?这块玉佩,还是这个扳指?”
眼见谢云奕的喉管已经被割开,是说不出完整的话了,他无奈道:“罢了,都带走吧。”于是将谢云奕藏在身上的几件贵重的玩意一一收进怀里,回身要走。
临走时,见谢云奕因为呼吸困难而面部扭曲,面色狰狞,他还是发了慈悲心:“既然阿月要吞掉你的金库,也算是欠了你的。今日我就帮你少受些罪吧。”
于是重重一指点在谢云奕胸口膻中穴的位置。
不多时,谢云奕就没了动静,安静地、僵硬地躺在那处。
那人这才擦净手上血迹,在一片混乱中又悄无声息地出了王府。
他走过两条街,才看到街边停着的一辆马车,车中灯火微明。他钻进车去,端起茶水喝了一口,才淡淡道:“人已经死了。”
柳鹤清正在车中看信件,闻言笑道:“辛苦大哥了。”
那男子不是旁人,正是柳鹤清双生的兄长,柳无涯。这也是为何方才谢云奕看到他的脸时,会那般讶异。
柳无涯道:“你叫我在王府附近守着,保那个叫阿俏的姑娘不死。巧的是,就在谢云奕要下杀手的时候,姜看雪正好赶来了。这是巧合,还是你精心设计?”
柳鹤清笑道:“的确是我设计,但是谁又能保证设计之事万无一失呢?所以还是得请大哥保驾。”
柳无涯的指尖在桌子上敲了敲,思索道:“三品大将杀了当朝皇子,今晚京城之中怕是会出大变故。你对此可有安排?”
柳鹤清笑而不语,只低声叫了一声守在马车外的江小鱼。
“小鱼,你去宫里传个信,叫七殿下无论如何,今晚务必出来见我一面。”
我终于回家了,感动QAQ。今天还有两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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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思无言(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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