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俏原本不姓姜,姓秦。
她爹原是军中的一个掌勺的伙夫,别人都叫他秦六。她娘是个在京中小有名气的稳婆,也是下九流的行当。
阿俏打小就知道他娘干过一桩大事,牵涉到京都的一个大家族。他娘奉了皇帝的命令,偷了这家夫人刚出生的孩子。
皇帝叫她这么做的原因很简单,他不想让这个家族有儿子出生。一旦有儿子继承家业,这个武将世家所掌控的兵权,在这一代,就更难收回来了。
当然,这些弯弯绕和大道理,阿俏小时候是不懂的,只是听爹娘闲谈时说起,便一直记在心里罢了。
她爹爱喝酒,喝醉就打人,十分讨厌。偶尔清醒的时候,倒也会说几句人话:“当初要是把这丫头塞进姜家就好了,省的还要老子养活她。”
她娘知道她爹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冷冷地笑:“你以为我不想,若不是阿俏那时已经一岁了,我是真想把她调换进去,叫人家当做千金小姐养着,省得跟着你个窝囊废讨生活,吃这么多的苦。”
自打阿俏记事儿起,他们就已经住在扬州了。后来她娘每每说起此事,都要自夸:“若当初还留在京城,怕是早就叫人杀了灭口了。亏的是你娘聪明,捞了那一笔银子,连夜就带着你逃出了京城。”
阿俏小时候还有块玉牌,一直贴身挂着,藏在衣服里。不管家里多穷多苦,阿娘都不肯将那玉牌卖了。
她说,那玉牌原是姜家夫人怀孕时,亲自到大相国寺去为自己腹中孩子求的福牌。她将那孩子溺死在水塘里时,这块福牌就挂在他脖子上。她瞧那玉牌的雕花甚是好看,到底是没舍得扔,反而留下来给了自己女儿。
她说:“富贵人家的玉牌,我们阿俏也戴一戴。求佛祖保佑我的阿俏,平平安安长大。”
只可惜,阿俏的娘并不是个常积福德的女人。她常常在替人接生时中途要加钱,也干过不少替人溺死女婴的事情。她向佛祖祈求的愿望,佛祖大约也不愿意听。
于是,阿俏还没有长大,她就先一步病死在了一个寒冷的冬夜。而后,阿俏被秦六卖到了扬州的青楼里,卖笑为生。
扬州的青楼,在风流的男人眼里,自是一处令人流连忘返的风月宝地。可在阿俏眼中,不过是一片被胭脂锦缎装点得繁花似锦的烂泥地罢了。
在这里,她学到了人生中最重要的道理,知道了什么叫以色侍人,什么叫拜高踩低,什么叫睚眦必报,什么叫落井下石。
凡是生存的手段,她都学的精熟。分明小小年纪,却狡猾刁钻得教青楼里的鸨母都自愧不如。
她自小就做这种行当,其实不太在乎那些男人口中所谓的干不干净——干净的无非贵些,且早晚也会变得不干净。她更在乎的是能拿到多少钱,揽到多少生意,傍上什么样的富家子弟。她算计的清清楚楚,等她攒下一百两银子,一定找个机会逃出去,躲到一个没人的地方自己过活去。
自怨自艾是那些富贵人家的公子小姐们才有闲心去做的事,似她这样出生在烂泥地里的人,活着就已经费劲力气了。
好在她长得漂亮,日子过得也姑且算是顺当。只有一样不称心——她还有个嗜酒如命、贪财好色的老子。
秦六这人,是个出了名的无赖。从前在京城时,尚且还有份营生。等到了扬州这地界,他便开始日日酗酒,依仗着老婆孩子过日子。
妻子死了,便盘剥女儿。他跟老鸨签的是活契,每月还要从阿俏挣得银子里分去三成。
阿俏恨他入骨,却始终没法子摆脱他。而日子一晃就是数年,终于,所有的亲缘孽债终结在了一个下着大雪的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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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是片温柔地,即便是冬天也极少见雪。可阿俏十六岁的这年,不到腊月便飘了好几次雪花。
她去扬州城外的寺庙上香,遇见了一位从京城来扬州养病的贵妇。那贵妇面相和善,出手阔绰,身边还跟了个英俊的后生,大约是她的儿子。
其实英俊不英俊的,阿俏倒不怎么在乎,在她看来,只要兜里有钱、出手大方便好。
只可惜那后生似乎并不近女色,每每看她时,眼光澄澈,举止有礼,无一丝邪念。
阿俏一边心中暗骂,这家伙长得一副好相貌,怕不是个银样镴枪头。于是只好与那贵妇百般套近乎,盼着从她身上捞些好处。
那贵妇说,那天正是她女儿的生辰,她住在佛寺里,也是为了替女儿祈福。阿俏连忙道,自己的生辰也是那天,真是缘分!
其实都是她胡扯的,为了博取那心软的老妇人些许怜悯,好叫她施舍些好东西罢了。她为了叫那贵妇相信,还将自己脖子上的玉牌掏出来给她看:“诺,这是我娘留给我的。自她走后,就再没人记得我的生辰了,也再没人会送我生辰礼了。”
她说的十分可怜,甚至还要应景地落下几滴泪来。谁知那夫人看见玉牌之后却忽然激动起来,连声问她这玉牌到底是怎么来的。
阿俏听她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好些话,才终于听明白了,这玉牌原是那夫人求给自己的孩子的。玉牌的背面,刻了她和丈夫的名字,甚至还有安南王府的记认。
她当年生产后,身体极度虚弱,只看了那孩子两眼,将玉牌挂到孩子的脖子上,就昏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孩子好好地睡在自己身边,玉牌却已找不到了。
那老夫人从很久以前,便总觉得自己生产前后怪事频频,总觉得自家孩子和第一眼看时不是很像。从前只当是自己多疑,眼下骤然见了这玉牌,怎么可能不心生疑虑?
她还待详细地问一问阿俏,阿俏却哪里敢再同她多说?早已吓得花容失色!
她打小就知道这玉牌的来历,也知道母亲曾经偷过大户人家的孩子并将其溺死。只是因着不识字,所以并不曾留心那玉牌上的刻字罢了。她哪里想得到,好巧不巧,竟然她在扬州碰上了这大户人家的夫人!
于是头也不回地逃出了寺庙,连那块玉牌也不敢要回了。她躲在屋子里,好几日不敢出来迎客,连房门也不敢踏出半步。
直到两三天后,她那嗜酒如命的老子喝得晕晕乎乎地找上门来,满口酒气地对她说:“丫头,你撞上大运了!老子帮了你个大忙,你个毛都没长齐的小麻雀,马上就要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阿俏正为那玉牌的事情忧心忡忡,闻言疑道:“到底怎么回事?”
秦六告诉她,原来就是因为她前些日子叫将军夫人看见了那块玉牌,安南王府的人现在正在扬州城里四处找她。他们没有找到阿俏,但却找到了阿俏的爹。
秦六哪里敢说,他老婆已将姜老将军的亲生儿子溺死了。支支吾吾半晌,忽然急中生智,告诉老夫人,阿俏就是老夫人的亲生女儿。
他说,当初给夫人接生的稳婆将自己的女儿和将军女儿掉了包。她在河边要溺死那女婴时,是自己及时出现了,救下了将军的女儿。后来又将她带到了扬州,一直抚养长大。
姜老夫人当即哭至昏厥,昏迷前还一个劲地叫下人赶紧将她的女儿找回来。
“这不是天大的好事是什么?只要你进了将军府,咱们父女俩就吃香的喝辣的,自此再没有愁事了!”秦六为这事高兴了半天,还没等阿俏真的进姜家的大门,他便以庆祝为名喝的烂醉了。
只是阿俏可没有他想的这么简单,气得浑身发抖:“你那黄汤儿灌坏了的脑子,只知道荣华富贵这四个字,根本没考虑过我的死活!你以为那富贵人家的大门,是那么容易进的?不说你这谎话漏洞百出,但就凭我在妓院里待过这么多年,他们那些人就不可能再将我‘认’回去!到时候一旦漏了陷,我有几个脑袋,够他们砍的!”
秦六却是已经喝得兴起,只觉得自己聪明绝顶,这计划简直天衣无缝。无论阿俏怎么劝说,他也不愿意改主意。
阿俏冷笑:“你要去死莫拽着我,你自己个儿去将军府认亲,做人家的女儿去吧。”于是收拾起金银细软,打算连夜逃出扬州城。
秦六哪里甘心让这到嘴的鸭子飞了,无论如何不许阿俏走。两人闹得僵了,秦六一把扇在阿俏脸上,将阿俏扇的眼冒金星。
他似个发了怒的牲畜一般,嗷嗷大叫,破口大骂:“你个小婊子,敢不听老子的话?!这事你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要不然老子现在就掐死你!”
他酒劲儿上了头,下手也不知分寸,伸手来掐阿俏的脖子,几乎掐得阿俏要断了气。头晕眼花之间,阿俏又想起了往日种种,想起了曾经被这个男人压在床榻上的痛苦记忆。
这个名为父亲的人,不仅将她卖入青楼,还啃食她的血肉,压榨她的骨髓。虎毒尚且不食子,这个人分明连畜生都不如!
不知怎的,一阵尖锐地恨意忽然刺穿了她的心脏,让她浑身都发起抖来。阿俏抄起手边的花瓶,狠狠砸了下去!
一下,两下,三下……直到眼前只剩一片模糊的血肉。阿俏踉踉跄跄地逃出房间,赤着脚逃进大雪里。身后是鸨母惊慌失措的叫嚷,是男人们命令她停下的厉喝。
她不知跑了多久,跑到双脚几乎麻木。
在即将粉身碎骨的前一刻,被一人救下。
那人生得面善,正是她前几日在寺庙里见过的那个后生。只是那时她穿了男装,阿俏不曾识出她的女儿身。
后来,阿俏才知道她的名字。
姜看雪。
安南王府养了十几年的千金。
被她在朝夕之间,用一个谎言轻而易举地替代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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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青楼时,阿俏其实有花名。只不过起得香艳,将军夫人将她接回安南王府后就不允许她再用那个名字了。
回到安南王府后,将军夫人让所有知道此事的人都守口如瓶,谁也不许再提她曾流落青楼的事情。
只可惜,纸是包不住火的。香艳而刺激的流言总是无孔不入,没人不感兴趣。她的过往还是为人所知,成为了让安南王府蒙羞的禁忌。
然而,与不堪地过往相比,更让人绝望的是她在烟花柳巷之中学出的一身市侩气。
她目不识丁,举止粗鄙,尖酸刻薄,一身媚气。
这是无论将军夫人如何调教都无法轻易改变的东西。
阿俏能从将军和夫人的眼神里看出失望,能从下人们的神色里看出鄙夷,能从其他贵女们的言语里听出奚落和不屑。
她不觉得自责,也不觉得自卑。她只觉得很不痛快。
她自小就是这样的,很少检讨自己哪里做的不好。活着于她而言已经够苦,她心里不舒坦,便要去怨怪别人、欺负别人,让别人陪她一道痛苦才好。
而在这么多的人里,她最终挑选出来要去怨恨、去欺辱的人,是姜看雪。
后来,姜俏也无数次问过自己,为什么当时会盯上姜看雪。
她自己想了很久,最终还是归因于人总是欺软怕硬的本性。
断在这里真的奇奇怪怪啊啊啊,本来是想一章把回忆杀全部写完的,但是剩下的两千字怎么改感觉都不对qwq。
呔,先断在这吧QAQ,明天再写回现在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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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同淋雪(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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