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骁与柳鹤清乘车出城时，天幕仍是浓重的黑色。只有零星几个星子，孤单单地挂在天边。
他二人共乘一车，走在前面，身后却还跟了另外一辆马车。那辆车中只坐了一个人，是谢云骁临时叫卫戎从他在宫外置办的宅邸中接来的。
两辆马车沿着城郊小路，直直奔向雁南军主营。
“鹤清，这次前去劝降，你有几成把握？我刚刚才接到眼线的奏报，今晚发生了太多事，姜看雪她……未必肯听你的。”
毕竟前世姜看雪就是因为谋逆之名而被处以极刑的。安南王府也因此沦为叛逆乱党，株连九族。
前世的时间线跟这辈子不一样，甚至可以说是天差地别。上辈子姜看雪引兵乱而伏诛，是好几年后的事情了。她死后没两年，谢云骁也拥兵造反，很难说没有受这件事的影响。
同为手握兵权、受君王猜忌之人，他二人的处境虽不全然相同，但个中心酸辛苦，多少还是能体会到一些的。
没想到这辈子，姜看雪谋反的时间点竟提前了这么多，这其中的关窍到底是什么？
若说自己重生是这一世的变数，那受自己影响最深的应该就是柳鹤清才对。相比上辈子而言，柳鹤清早了两年回京城，提前介入到了姜看雪的案子里，难道正是因此，姜看雪提前知道了什么事，所以才生了反心？
谢云骁思索着，眸光落到柳鹤清身上。便见她深吸了一口气，叹道：“只有七八成把握。”
谢云骁笑了：“只有七八成把握，你就敢让我向父皇举荐你？”
柳鹤清亦笑道：“殿下看来还不是很了解臣。臣其实赌瘾很大，是个嗜赌成性的家伙。莫说七八成，便是只有五成胜算的事，臣也敢搏上一搏。”
想想上辈子柳鹤清做的那些事，谢云骁心道，你对自己的评价倒是中肯。
他故作不满道：“喂，鹤清，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你自己要赌就算了，怎么把我也拉上了赌桌？我可是在父皇那处夸下了海口的，万一你失算了，我这脸可就丢大了，兴许好几年在太子跟前都抬不起头了！”
虽然这么说着，他语气里却没丝毫紧张之意，甚至可以算得上气定神闲。一双凤眸如炬如电，含笑看着柳鹤清。
柳鹤清也忍不住弯了眉眼：“殿下若后悔了，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嗳！这是什么话，我可是说过要同鹤清共进退的。”谢云骁连忙表起忠心来，义正辞严，煞是正经，“无论何时，我都最相信鹤清了。就算是拿性命做筹码，嘿，我也没什么不敢赌的。”
柳鹤清笑道：“好，臣尽力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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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南军毕竟曾经叫姜家军，军中多数统领都对安南王府忠心耿耿。即便几年前，陛下借着姜老将军惨死之事，在军中大兴刑狱，换掉了不少心腹将领，军中的大多兵士也还是更服安南王府的管束。
姜看雪年少时在战场上立下了累累战功，在雁南军中的威望仅次于姜老将军。姜家人对雁南军的掌控不止限于兵权，更在于人心。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皇帝的猜忌也并非空穴来风。
谢云骁和柳鹤清驱车来到离雁南军大营还有五里地的地方，便遭到了雁南军守卫的拦阻。柳鹤清告诉来人，七殿下是奉天子旨意前来的，等了许久才有人来传令，放他们前行。
待到进得大营，两人才发觉整个雁南军都处于一种严肃备战的状态。许多士兵梦至半酣，被军令传起，匆匆披甲列阵。他们的目光中都隐隐含着戒备。
“也难怪父皇担心兵权旁落。姜看雪对雁南军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了些。”谢云骁下得车来，忍不住与柳鹤清窃窃私语。
他心中也不免有些感慨：一个八万人马的雁南军，在父皇看来就已是不得不拔除的眼中钉了。那比雁南军还要壮大的镇北军，在他心中又被置于何地呢？
姜看雪尚未露面，主帐之中只有她麾下的十几个将领聚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几个年轻的将领义愤填膺，神情激动，几乎要拍案而起；少数的几个老将则是满面愁容，摇头不止，不住地唉声叹气。然而，等到小兵进帐通报了七皇子前来的消息，众人的议论声眨眼间便消失了。
谢云骁等他们都没了声息，这才优哉游哉，气定神闲地走了进去。
众将只见少年皇子身披黑色蟒龙薄衾，金冠高束，缓步踱入帐中，面上仍含笑意，周身却散发出威压迫人的气场，不由得更添紧张。
众人一时竟不知，该不该见礼。相互间看了看，到底还是有几个老将上前来行了军礼。
好在姜看雪没让他们等太久。谢云骁尚未开口，便听见帐外脚步匆匆。
忽而帐帘大开，疾风四起。谢云骁乍一回头，便见一柄丈八大戟直冲着他面门而来，势不可挡！
谢云骁神色一肃，足尖点地，连连后退，抓起旁边兵器上一杆长枪，横枪格挡。
枪戟交击，发出震天的巨响，震得人两耳生疼！有几个将领似是想拦阻，却哪里插的进战局去！
谢云骁从来也不是个好脾气的主，见姜看雪如此不客气，心中亦是火起，冷笑一声：“倒是从未与你比过，今日让本王也来试试你的斤两。”
姜看雪哪里听他说话，见他后退，一昧猛攻，穷追不舍。谢云骁怕帐中空间狭小，伤及柳鹤清，有意引姜看雪出去，两人眨眼间便退至帐外。
真论起军功和本事，二人都是久经沙场的名将。只是此前一南征一北战，从未对上过。
谢云骁前世阅人无数，早知这世上奇女子数不胜数，是以从未因姜看雪是女儿身便轻看了她。今日和谈成与不成另说，能与姜看雪真刀实枪地较量一场，倒也不失为一件快事！
更何况，姜看雪现在正在气愤之时，若不设法让她冷静下来，恐怕鹤清都没机会同她开口。
于是他也打起精神，时时留心下手分寸，陪姜看雪走了几十招。一时间，雁南军大营之中尽是兵刃交击的铮铮脆响。
“赫赫有名的雁南军主帅，也不过如此。你从前立下的那些军功，怕不都是欺上瞒下，骗来的吧？”谢云骁枪出如银龙探爪，枪走如闪电飞鸿，纵使身着广袖华服，也一点没有束手束脚，叫旁人看来，反倒愈发赏心悦目。交战之间，他还有余裕笑吟吟地同姜看雪做些口舌之争。
姜看雪却是因为今夜连受打击，心情激愤，只攻不守。闻言更是暴怒，将自己腰间拴着的一串七宝琉璃珠粗暴扯下，扔在地上掼的粉碎，咬牙切齿：“你们天家之人，无一不是冷血薄情之辈，谁稀罕你们的赏！”而后又是一戟挥下，直冲谢云骁天灵盖而去。
“真可笑。你在本王手下尚且讨不到便宜，竟还敢妄生叛乱之心，好大的胆子！”
“闭嘴，黄口小儿。且看今晚你能不能走出雁南军的大营！”
谢云骁心中不由得一阵好笑。
要知道，他虽然这一世尚才十九，前世却是经过几十年风雨之人。听到这话，当真觉得荒唐至极。
他上辈子与人吵嘴，也算是无往不利，每每只在柳鹤清一人身上吃亏罢了。自是知道，如何戳一个人的痛脚：“是啊，我能不能走出雁南军大营尚无定数，可姜俏将死一事，已是板上钉钉了吧？”
果不其然，姜看雪闻言面色霎时一白，手中方天画戟忽而一晃。谢云骁趁她心神大乱之际，猛然出枪，一枪挑得人兵器脱手！紧接着又是一枪，正正指向姜看雪的咽喉！
所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行军打仗，士气之争是第一步。
谋逆自古以来便是重罪，可不是开玩笑。今夜事发突然，姜看雪麾下将领本就方寸大乱，人心不齐，见此情状，更是倒吸一口凉气。
谢云骁凉凉笑道：“胆敢谋逆就已是愚蠢至极，没听说过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么？雁南军还真不讲规矩。你到底受了什么天大的刺激，竟糊涂至此，敢私自调兵也就罢了，还敢对本王这般不敬？”
姜看雪阴沉着脸，忽然举起右手，紧握成拳。立即有士兵从营帐后涌出，将谢云骁团团围住。
便在这时，一道清亮的少年声从旁传来：“慢着，小姜将军！且听下官一言！”
柳鹤清从主帐中疾步而出，长揖而拜：“小姜将军若是已经下定了决心行谋大逆之事，根本不会放殿下与臣进雁南军大营了，不是么？既然小姜将军还肯见我等一面，此事便还有回旋的余地。下官相信将军赤胆忠心，定然不会轻易违抗君命，这其中必定有难言之隐。若将军信得过下官，下官必定将将军的难处如实传达给陛下，还将军一个清白。”
“清白？”
姜看雪忽而纵声大笑，“柳鹤清啊柳鹤清，你还真是一如往常，语不惊人死不休！天子命你前来谈判劝降，你却笃定我有难言之隐。你这劝降的法子，还真是叫人耳目一新！”
“只是，可惜了。这回你怕是猜错了。”
柳鹤清摇了摇头，上前一步正色道：“下官不会猜错的。正如下官能猜得出，将军今夜为何方寸大乱，也猜得出将军现在急需什么。”
“哦？”姜看雪语气中似含冷酷笑意，神情却是阴沉的紧，“你倒猜猜我需要什么？”
柳鹤清又合袖一揖：“下官猜，将军需要一个好大夫，一个能起死回生的神医。”
姜看雪的神情霎时僵硬。
她的嘴唇动了动，却没能发出声音。
柳鹤清放缓了语气，温和又平静地劝道：“将军，军中医师只能治些粗浅外伤，不及良医手段高明。将军尚且还能与朝廷僵持不下，五皇子妃怕是再没法等下去了。也是恰巧，日前殿下招募了一位江湖神医，可解将军燃眉之急。”
姜看雪的神情有一瞬的崩裂和摇晃，被柳鹤清明明白白看进眼里。
但也只有短短一瞬。
她眸光沉沉地望着柳鹤清，冷笑，一字一顿：“阿俏，已经死了。”
柳鹤清面上却不见丝毫惊讶的神色，反而道：“所以下官才说，将军需要的是起死回生的神医。只要心脏尚未完全冷却，万事便皆有可能。将军可听说过，神医薛鹊‘薛一线’？——那是民间百姓为他取的别称。取得便是命悬一线，也可力挽狂澜的意思。”
柳鹤清言罢转头看向了谢云骁。
谢云骁见状“啧”了一声，一副不甚高兴的样子，语气都懒洋洋的：“是啊，本王花了黄金千两，找了快一年才找到的神医，原本是寻来替鹤清调理身体的。哪知今天早上才刚刚把人请进我外宅的大门，屁股还没坐热呢，就被鹤清拿来借花献佛了。姜看雪，你以为本王真愿意把人借你？本王上哪儿说理去！”
柳鹤清原是想让谢云骁说说薛鹊的神通，再定一定姜看雪的心的。哪料到他竟临阵发起牢骚来了，一副忿忿不平的模样。柳鹤清实是哭笑不得。
姜看雪的神色中却隐隐多了几分动摇神色。
她正是在进退维谷，心神大乱的时候，本就满脑子芜杂念头。经柳鹤清这般信誓旦旦地一劝，竟当真生出几分荒唐的希冀来。
若是真能救活呢……若是真能……
“将军。”
柳鹤清忽而又唤她一声，一下子抓回了她纷飞的心神。她径直朝姜看雪走去，在她身侧停下，凑近她耳畔低语。
“雁南军中八万性命，非同小可。就算受了天大的委屈，将军也不能凭一时意气用事，让全军将士背上不忠不义的罪名，将来人头落地，是不是？”
“下官知道将军有难言之隐，一时想岔了，方才行此绝路。可是事在人为。只要有人在，这天底下又怎么会真的有绝路呢。”
“若将军还肯再信下官一次，下官倒是还有办法，能够保全雁南军，也保全将军和皇子妃。”
[猫头][猫头][猫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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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同淋雪（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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