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桃病了一场。
被弄进府里来时,他不曾病;被那只断手吓到时,他也不曾病;唯有收到绿绮的绝命书之后,他病了。他叫雁还去打听,她有一个干亲姊妹在县主府里做事,回来只说,人没了。她没告诉他,县主是把人折磨到头儿了,这人才一根床单吊死的。
酒桃在床上起不来身,朦胧中他想,可不要真就死在这里了,还没有去江南采莲子呢。大夫给他开的药,他不嫌苦,不娇气,仰头一口干掉,然后叫青圭过来,和她说:“我病得厉害,没有力气走动。等王爷回来了,你叫他来,说我病倒了,想他。”
他恹恹的没有精神,偶尔有点精神头,就靠在床头软靠上,拿《千字文》来看,看完了,就再从头看。他有时候碰到那丝帛上的字出现在书页上,总是发呆。
青圭传话也快,王爷一到府门,就给她拦下来了。不费什么力气。
孟庭蕤进来时,酒桃拥着被子靠在床头看书,他瘦了不少,脸色苍白,头发也没梳起来,懒懒散散的一把,垂在一侧肩膀,显出几分羸弱的恬静来。似乎没听见来人的脚步,只是翻了一页话本,并不说话。
“看什么呢?”
那人走近了,坐到床沿,本想去拉他的手,却被他躲开,只是指着书页上的一段,说:“这个字,看不懂。”
孟庭蕤凑近前来,呼吸交缠着他的呼吸,对他说:“这字念琴,这字念瑟,四个字叫做‘琴瑟调甚’,意思就是说,夫妻之间相处和睦,心心相印。”
“琴瑟调甚……”酒桃小声重复了一遍,一滴金豆子落在那四个字上,把书一丢,用袖子捂着脸,不肯叫这人看他哭。
“傻桃儿如今也害相思了?”孟庭蕤却不肯给他躲藏,把他揽进怀里,安抚一样地顺他的脊背,“怎么还掉眼泪呢?本来就生病了……”
酒桃渐渐止了泪,低着头,撅着嘴,眼角和鼻头都红红的,却用手去玩孟庭蕤的袖子,不像撒娇,倒像是赌气的小孩儿。
“你都不来看我。你狠心。”
他半天没听到回音,一抬头,却看见孟庭蕤只是看着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说话,然而终究没有说,只是微微笑了,嘴角有一颗小小的梨涡。
“现在连说个谎哄我也不肯了。”他嘟嘟囔囔的,玩腻了那袖口,生气似的一丢,就要推开孟庭蕤倒下睡觉,这人却不肯遂他的意,反而一用劲,牢牢地将他嵌进怀里了。
“我跟桃小郎君赔罪还不成吗……”
轻轻的一声,好像是酒桃的幻觉,没等钻进他的耳朵叫他好好思量一番,就迅速地消散。
酒桃心内忽而一酸,怕再哭一样,把脸深深地埋进孟庭蕤的胸膛。
*
酒桃身子渐渐地好起来了。
孟庭蕤不知道怎么,也不忌讳病中过什么病气,总是要来看他,偶尔还要浓情蜜意地亲喂他喝汤药,酒桃嫌苦,一勺勺喝更苦,每次都要拦住了他自己动手,一口就喝尽了,碗底只剩下药渣子。
他能走动了,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元烛。
元烛在屋里头,门都不给他开。
他只好在外面高声叫他——下人们并不敢拦,这位男妾被女君找了麻烦,卖都卖出去了,还能囫囵个儿地回来!这样的本事,到哪里不是通行无阻的。
“元哥儿,求你了,就让我进去吧。”
他在外面轻轻地拍门。
“这半个月不来找你,是因为我病了……病得都快死了,这才能下地……”
屋里头安静如昔。
酒桃在外面咳了咳,摸了一把眼睛,又说。
“你不愿意见我,我也不扰你的清净,我回去了。”
他一转身,身后的门就开了。嬷嬷给他赔了个笑脸,就听见里面元烛高声叫道:“你要是死在外头,还挺可怜的。进来吧。”
酒桃喜出望外,进屋去见元烛。元烛并不肯看他,只是背对着他,临自己的帖,
他的字向来写得漂亮,酒桃凑过去瞧,厚颜谄媚道:“真好看,我什么时候能写出咱们元哥儿这么好看的字来啊。”
元烛并不说话,酒桃不禁摸了摸鼻子。
他既然没有说话的意思,酒桃也不好打扰他,只是看着他临帖。这孩子手极稳,现如今写字已经很有筋骨。他长得虽然不肖其父,但已有了几分长大后英挺的影子,现在不肯和酒桃闹着玩了,绷着小脸,显出几分超越年龄的冷肃来。酒桃心里不由得怅然若失,一时也无话。
一盏茶的功夫,元烛终于临完了帖,有功夫搭理酒桃了。他先是扬着下巴上下打量了一番酒桃,这才扭过脸,小声地道:“瘦得跟鬼似的。”
这才是那个酒桃识得的小郎君,他不由得笑了起来。
“笑什么。一笑更丑了。”
元烛跟他赌气,自顾自地往太师椅上一坐,两条腿如今堪堪够得到地了,可见他长得快。
“他们说,都是因为你,父亲不让我去看阿娘。”
“他们是谁?”
元烛身边的嬷嬷脸上有点尴尬,回酒桃说:“都是府里那些婆子丫头们嚼舌头。”
“岂有此理。”酒桃半蹲下来瞧元烛,元烛低着头,两只眼圈红通通的,他心里忽然有了火气,不知道对着谁发,站起来把胸脯拍得啪啪响,“谁敢嚼这种狗屎!元哥儿想娘了,咱们这就去看。”说罢,一只手攥住了元烛的手,拉着他就往外走。嬷嬷在身后叫了一声,没有叫住,只得一跺脚跟上去。
一大一小两个人后面缀着一个气喘吁吁的老嬷嬷,就这么风风火火地到了西厢房,门口守着的不是别个,正是小丫头韶红,见着元烛眼睛一亮,再一看旁边的是酒桃,脸上那笑刚笑了一半又收回去了。
酒桃刚才那义薄云天的气焰马上就熄灭了,笑起来奴颜婢膝的:“好韶红,我,我送小郎君来的,送到这儿了,我就走了。”
他不好意思久留,讪讪松开元烛的手,跟他挤了挤眼,又跟韶红赔了个笑脸,这才走了。他一步三回头,看见韶红领了元烛的手,把他带进房里去了。
还是个小孩儿呢。他不由这么想。小孩儿就是要想娘的。
有时候,大人也想。
*
晚上酒桃和孟庭蕤两个人一起吃饭。这半个月来,孟庭蕤一步也没往西院去,酒桃心里都有点不踏实了。可每每他要用怀疑的目光往孟庭蕤那看,孟庭蕤就给他夹菜,把他的碗堆得满满,堆出一个小山尖儿,他不肯浪费粮食,就要埋头苦吃,也就没有嘴说话了。
“今天带元烛去看他阿娘了。”
酒桃抬头,嘴里还叼着半个猪蹄,讷讷地“嗯”了一声,不敢说话,又有点坐立不安,等孟庭蕤的下文。
“多吃点。要养身体。”孟庭蕤照旧淡淡的,好像这个话题不知怎么就揭过了,又绕回到他的养猪心得上来,“太瘦了还要生病的。”
酒桃“哦”了一声,把猪蹄啃完,继续扒饭。腔子里那颗狂跳的心,慢慢地平静下来。他偷看孟庭蕤,只看到他一派安然,眉宇舒展,没有什么要砍人手的预兆,终于安下心来。
这几天他们没做那档子事儿。熄灯之后,孟庭蕤总是要抱着他,好像用手臂丈量他的腰身,有时候又用手指掠过腰腹后背,一根根数他的肋骨。
“明天还要多吃点。”
今夜他很笃定地下了论断,他养的猪还没有到达出栏的标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第 17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