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娥眼前一片昏花,她似乎也奇怪,自己为什么没有像赵臻一样当场昏死过去,却还在这里站着,像个笑话。他果真一点夫妻情分不顾,要做给她看。
她眼里忽然有泪,不知道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伤怀。他手上的血太多了,多她妹子一个又怎么样?甚至哪一天,多她一个又怎么样?她两只手在袖子里发抖,恨不能立刻眼睛一闭就此晕倒,也好过现在这样——他到底是谁?她忽然觉得从未看清过自己的丈夫。
“女君。本王很失望。”
孟庭蕤的声音不紧不慢,带着疲惫的轻柔,他还是和往常一样,从不高声与她讲话。但是此刻,自然没有任何的温情缱绻。
“不过也好。既然你要个贤良的名儿,这些难看的事,本王代你做,也是一样的。”他似乎叹息了一声,似乎不想再说话了,那只断手在他眼中便如同一个稀松平常的摆件一般。赵娥木楞着,却还记得行礼告退,游魂一般,飘回西院。
愁晴被押解下去了,酒桃还坐在原处,一动不敢动,眼睛却死死地盯着那只淹在血中的断手,仿佛给噩梦魇住了似的;直到苍云叫他了许多声,他呆滞的眼球才动了动,宛如刚被人从水里捞出来,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气。
“您别怕。”苍云把他扶起来,叫酒桃抓着他的小臂,“王爷今儿心情不好,您别忤逆他,就成了。”
酒桃使了使劲儿,差点又整个软倒在苍云身上。原是孟庭蕤早就回了,现正在东跨院等他呢。他腿软得厉害,几乎算是挂在苍云身上半拖半走的,眼里含着两包泪,把睫毛都打湿了,根根纠缠在一起。
“哎……这,这……”苍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哄孩子似的拍了两下,一手揽住酒桃的肩膀,将他整个人往上提了一提,叫他站正了,“王爷不疼谁也疼您啊,怕的什么,平时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等酒桃终于又找着劲儿了,苍云就让他自个儿回去。王爷的霉头他自然不敢触,不过嘛,小郎自然有小郎的本事,他们寻常的下人何必置喙呢?
*
酒桃行尸走肉一般回到了东跨院,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了。
他在门口逡巡了几个来回,终于还是硬着头皮,推门进去。
屋内一灯如豆。雁还不在,只有孟庭蕤独自靠在榻上的软靠处,一手支颐,像是方才在前厅时一样假寐。酒桃不敢惊动他,局促地站在门口,正想着要不要就当他睡了,自个儿去里间睡……却听见那人说:“过来。”声音沙沙的,像是往日在床笫间的低语。如今再听来,却只叫他身上一阵阵地起栗。
他在原地踌躇了一下,没敢犹豫多久,就碎着步子凑近前去。
“吓着了?”
孟庭蕤没有睁眼,却伸手来牵他的手,酒桃不敢不给,哆嗦着把手放到这人掌心里,由他攥着。他想摇头,又看见孟庭蕤闭着眼,只好低低地回道:“有,有点……”
他手上一痛,原来是孟庭蕤又开始□□他的指节,十指连心,他抖了一下。
“我说过……不许桃儿和我生分。”
摄政王低声说道,手掌倏尔用力,捏得酒桃狠狠打了个颤,刚在路上憋回去的泪花儿又要冒出来了。他还没来得及呼痛,手就被放开了,孟庭蕤似乎没有什么温存的兴致,缓缓睁开眼睛,语调淡淡的:“睡吧。”
酒桃咽了口唾沫,低眉顺眼地上前给他宽衣,两个人到里间躺下了。
黑暗中,他看不清孟庭蕤的神情,也不敢去看。他一动不动地平躺着,不敢过分亲近,亦不敢背对着他,安静得仿佛一具尸体——尸体,他想到那只断手,眼泪顺着他的眼角流下来,流进鬓发里面,感觉凉凉的。
*
酒桃做了一夜的梦,第二天早上醒来,两只眼睛都肿着。孟庭蕤不在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的。
他想去找雁还,趿上鞋子,外间却只有一个十六七的女使,生得白净清秀,正给他收拾屋子,见他出来,清脆地叫了声小郎。
“你是……?雁还呢?”
那女使欲言又止,有点尴尬地搓了搓手,半晌说:
“奴叫青圭,是王爷派来给您使唤的。雁还……雁还犯了错误,挨了五十板子……现在起不来身……”
她看见酒桃拧起眉头来,立马又说:“您别着急,等她养好了身子,原样儿还回来照顾您。”
“我去瞧瞧她。”酒桃撂下话,就要走,被青圭一把拽住了,好说歹说地拦:“您别去,下人房里头乱糟糟的,还都是女孩子,您,您去了不方便……她也不好意思见您。”
“她不好意思见我……”
酒桃没想明白,可是看青圭的样子,急得脸都红了,想来也不能骗他……
不能骗他?他自嘲地笑笑,他才叫人骗过,不长记性。可他到底也没有坚持,他尚且自顾不暇,只要雁还还活着,什么都好说。
他既然不强求,也就没什么说的了。青圭服侍他吃早饭,打开食盒,有一道他往日最爱吃的红油鸡,他手里攥着筷子,见着白色的鸡肉泡在红油里,喉头一哽,胃里倏尔翻江倒海的难受,扭头便吐;只是他从昨晚到现在什么也没吃,除了一些苦水,便什么也吐不出来,唯有五脏六腑全都翻搅在一块儿,几乎叫人痛不欲生似的。
“拿下去,拿下去!”
他肝胆俱裂,一合上眼睛就看见那只断手,还如有知觉一般在桌案上抽搐挣扎。青圭慌了神,把那菜又拿回食盒盖好,又是接水又是给他拍背,等他平静下来了,再收拾一地狼藉。
难受的不止酒桃一个。
赵娥病了。
自打昨天晚上回去,不知道是吓着了还是急火攻心,夜里就病倒了,先是发烧,房里的洋槐叫人去请了大夫,开了方子,今日中午烧才退下来,只是人一直昏睡着。元烛一直吵嚷着要去看母亲,叫嬷嬷给拦在屋里读书,一步都不准出去。
酒桃总觉着这里头好像也有他的责任似的——他是想过安生日子,是赵娥不肯开恩。可是他没脸去见元哥儿——他在府里称得上是朋友的,也不过一个八岁的孩子罢了。
孟庭蕤再没来过。酒桃不知道究竟是失落还是松了口气。他的好胃口都败坏了,刚养回来的一点肉重又消减下去。雁还的伤养好了,回来和青圭一块照顾他,三个人谁也不提赵臻——赵臻……他听见下人洒扫时议论过,现今还关在南厢房,照旧是锦衣玉食的日子:王爷发了话,不许她死,叫她好好活着,好好用一只手活着。
那孩子也是争气,还安安稳稳扎在她肚子里。可酒桃总想,往后赵臻再摸到自己的肚子时,是否还是当初刚把出喜脉时的心情呢?他不得而知,只觉得身上发冷。
半个月过去了,酒桃都没见过孟庭蕤。赵娥依旧缠绵病榻,但听人说,偶尔也能下地了。玉兰花的花期过了,唯有叶子,被风一吹,飒飒瑟瑟地响。
这日,他在屋里翻书,如今识得几百个字,勉强能读了。青圭进来叫他,说王府外头有人来传话,说把这个东西交到酒桃小郎手里。
她递来一片绢帛——边缘毛毛的,像是从衣裳上撕下来的,囫囵包着,透出几分浅淡的红色。酒桃倏尔心头一跳,伸手去接,拿在手上展开了,里面有两片零落的玉兰花瓣,边缘泛黄,行将枯萎,而那绢帛上头的字——那是咬破的指头用血写就的:
几为妒来频敛黛,每思闲事不梳头。
如今悔恨将何益,肠断千休与万休。
酒桃读不懂这句诗,手却颤抖起来,只因为那诗下面他认得的“对不起”。
落款只有四个字:绿绮,绝笔。
诗是韦庄《悔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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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 1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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