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此刻也无风雨也无晴,天上连一点星子也看不见。小花园的飞瀑亭断了水,不像刚建好机关那时,还叮叮当当地响。梆子响了一声,如今已是亥时。
赵娥从梦中醒转,看了看身边睡着的元烛,他还睡得踏实。似乎是因为口渴,她本想自己下了地喝一口茶,胸口却火烧火燎一般的焦躁起来。府邸的灯渐次亮了,外间传来响动,好像是有人进来,跟洋槐说了句什么,就听见洋槐的脚步声,倒腾得飞快,掀帘进来:
“女君,女君醒来了?大好事,女君,王爷醒了!”
赵娥闻言,茶也顾不得喝上一口,忙起身穿衣,洋槐帮着她,穿戴齐整了。床上元烛听见动静,揉着眼睛坐起来,说话还含含糊糊带着困意:“阿娘……怎么了?”
“你父亲醒了。待会儿叫嬷嬷伺候你穿好衣裳,过会儿再来。娘先去看看。”
两个人后头缀着大大小小的丫鬟婆子,一块往外头走。主屋的灯全都亮了,像是和此间主人一同苏生过来。
赵娥进了门,里间里那张她夫妻二人的床榻上,正靠着一人,眉目秾艳,几可入画,只是脸色苍白,形容憔悴,正是昏迷了有小半月的孟庭蕤。那日他在宫中参宴,天色已晚,宫门也落了钥,便叫留在宫中宿上一晚,谁曾想那寝宫夜半走水,幸而苍云回护有功,没受得什么伤,只是孟庭蕤叫烟气进了肺子,昏死过去。半月来,正是赵娥,强支病体,一面支应全府上下,一面延医问诊,如今算是熬出头来,一时泄了力气,直抚着胸口念叨阿弥陀佛。
“你从元哥儿那来?”
他正靠在床头进药,虽说方才醒转,倒不见一点糊涂样子,药也不肯假手他人,赵娥不敢擅劝,于是只是坐在一边,看着他服药。
“可不是么。你一病,元哥儿忧心坏了,夜夜里做噩梦,这不今晚上,央我陪他睡。现在好了,今晚上是甭睡了,一会儿就要来瞧你。”
孟庭蕤不置可否,只是“嗯”了一声,并不见下文。他喝尽了一碗药,眉头也没皱一下,呷了一口浓茶,才说:“这么大的动静,是不是把西跨院也吵醒了。”
赵娥脸上才有的那点笑意冷了下来,仿佛是脸上给按上了一张面具,又僵又冷,面具下头,却生出几分忐忑和寒意来,这滋味也只有自己知道。
她张了张嘴 ,没等说话,元烛就从外面进来了,他人小腿短,就是跑得快,一阵风也似,只冲进来,一头扎在床前脚踏上。赵娥忙把他扶起来,嗔他:“急得什么!刚照顾完一个大的,你要是摔伤了,我又要照顾你这个小的。”
“父亲!”元烛却不肯甘休,小胳膊小腿扑腾着爬上床来,说什么要跟孟庭蕤坐一块儿,“父亲,您可大安了吗?”
“不是大安,早叫你闹死了。”孟庭蕤脸上淡淡的,赵娥却看得出来,见他眉心舒展,嘴角梨涡若隐若现的,“你娘辛苦,还要闹她。明儿我就打你屁股。”
元烛撅了嘴,可倒是不肯下来,就赖在他父亲床上,两条小短腿挂在床沿。
瞧着这情景,赵娥倒想起她刚入王府那几年,又得了元哥儿,那时候一家三口,虽然也有世家大阀的礼数亲疏,可也算是和乐融融的。这日子,不知如何还能拼凑回往常一样,心中既酸且甜——只要孟庭蕤没再开口的话:
“酒桃呢?”
明明是只有三个字的一句话,却能叫赵娥的梦再碎一次。她又回到那个血淋淋的夜晚,那受害的人证,她怀着身子的妹子,如今还在南厢房苟延残喘。
是鬼迷心窍了。可幸如今还不晚。
“这回可不能怪我。”她低着头,脸色淡淡的,心里却好像还巴望着最后苦谏一回似的,“宫里走水那天,他跑了。”
果真,那幻梦再一次破碎了。赵娥说尽了这句话,心中忽而升起一种报复似的快意。她的夫君,这高高在上,喜怒不形于色的夫君,为了一个玩物连夫妻情分也不顾的夫君,一门心思扑在那个男妓身上,如今明月沟渠,说得上是媚眼抛给瞎子看。
屋内一时静了。半晌,只听见元哥儿颤着声嗓,低头认错道:“父亲!父亲万勿怪罪母亲。都是我自作主张……”
孟庭蕤没说话,只是那嘴角的梨涡再看不见了,一双眼睛,幽潭一般,把目光投向他刚刚还欢天喜地的儿子。
“父亲……”元烛硬着头皮,在心里字斟句酌了几番,“为了酒桃,母亲三番五次地闹病……我,我不忍心看你们生分……”
他低下头,嬷嬷趁着喜兴给他扎的小辫儿蔫蔫地垂下来,十足的可怜。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元烛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子肖其父,他心中冷静异常,脸上却依旧是要哭不哭的,抬起头来看父亲。只见孟庭蕤照旧倚靠在软垫上,可却是居高临下的,烛火描摹着他靡艳的面貌,仿佛一条鲜艳的蟒蛇,正伏在草丛中,唯有鳞片闪出冰冷的光辉。
元烛身心俱冷,脸色一白,咬着嘴唇,低头不说话了。
“好啊……”
他似乎叹息了一声。母子两个对视一眼,俱不敢插话。
孟庭蕤从软靠上坐起身来,此刻寝衣松散,露着一片光洁冷艳的胸膛,里头装着一颗不知如何滋味的心脏。他唤了一声苍云,那劲衣青年便从门外进来跪下。
“找。就算掘地三尺,也得给本王找出来。”
赵娥闻言,猛地抬起头来,恨不能声嘶力竭地问他,是喝了什么**汤了,如今也肯扮情圣,要把一颗心丢在一个下贱胚子上头——可那话终究吐不出来,哽在喉咙,因着她瞧见她丈夫的神情:那神色无论如何也称不上伤怀,更遑论愤恨;唯有嘴角一颗梨涡,却在这个时候隐隐浮现出来,不是欢喜的样式,倒像淬满了毒,便有如毒蛇择人而噬之前吐信,也如微笑一般。
她惘然看了一眼,终究站起身来,跟他福了福身告退,牵着元哥儿一道出去了。
临出门之前,她再次听见他的吩咐,是对着她说的:
“我记着西跨院还有两个女使。”她后背一毛,回身等候后半句话,“看管不利,打杀了丢出去罢。”
*
陆英珠也睡不着。
树叶儿昨夜里和她哭诉,说见着郎君从抱玉台买来的男妓了——姑爷本就新婚之后夜夜留宿抱玉台,如今闹得越发不堪了,这不是打女君的脸么。
她一夜未睡,第二日去问苏玳,苏玳只说,是有这么桩事,不过抱玉台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他对那个男妓不满意,叫给送回去了。
这一番陆英珠摧心伤骨,若受刀刃:原本以为是丈夫不爱受人摆布,不想娶她;过了一阵,认命了,两个人总能处出一点情分来……不曾想,他日日流连抱玉台,狎妓不说,还只好男妓,甚至弄了一个进府里来——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在屋子里又哭又笑,哭祖父所托非人,笑自己是个笑话般的女君,为着这么一个狼心狗肺的人,把这辈子都拴在这里了。
她睡得少,又没胃口,几天就衣带渐宽,脸色憔悴。树叶儿干流泪,哭得眼睛也肿了,跪下来给她磕头,额头撞在地上砰砰地响:“娘子,咱们不爱惜自己,还指望姑爷爱惜么!娘子这样,我没脸见故去的女君!”
如此苦劝之下,她才吃几口饭,慢慢地将养精神,捡了半条命回来。主仆两个哭作一团,她因说:“你说的是。他不疼我,自有人疼我。这事,我不能就这样干休了。”
[让我康康]我又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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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 1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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