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三儿揪着手里扑了香粉的帕子,亦步亦趋地跟在前面那人身后,大气儿也不敢喘。她禁不住想偷眼看看这富贵窝,又发现这地方出人意料的清雅幽静,看来这上京成顶顶尊贵的这位,也不像传言中一样用金砖铺地,糖水漱口的。
“仔细警醒着点儿。”走在前头的那个疤脸汉子突然开口,声若洪钟,把她吓了一跳,“叫你干什么就干什么。”
她立刻满脸堆笑,脸上的香粉都有点脱妆了。她当年也是都知出身,如今又是抱玉台的假母,自然八面玲珑:“兄弟说得是,咱们这个出身,干的就是这个,哪有不遵贵人嘱咐的道理。”
由是两人一前一后,绕进了此处的后花园,只见几块怪石假山环抱着一个凉亭,亭外几处屏风挡着寒风,似乎里头还烧着炭火取暖。疤脸汉子一抬下巴,郭三儿得了令,款步闪进那围抱得密不透风的小亭。
她一时不敢抬头,只听见里头烹茶的水声,还有书页翻动的声响。
“叫你来,不为别的。”她听见一把极动听的男声,宛如金玉相击,河涧飞泉,“既都是故人,办起事来也省心。”
郭三儿应了声是,抬起脸来看她此行的雇主。这男人长相殊艳,几比她此生遇过的所有都知娘子都更漂亮,只是带着一股难言的威压,任谁对着他也不能生出轻慢之心来。
他身侧摆着一只红木几,本该是用来摆放茶具文房的风雅之物,此刻却放着一具被绑缚着的肉/体,大腿小腿连着手臂绑在一处,动弹不得;体内的东西似乎震得他难受,他本不想出声,只是东西一碰到里头的要处,便叫他低低呜咽起来。
“他既不想要抬举,早前在抱玉台如何,如今就如何。”
摄政王把书一合,并不看那几案上的人,由得那具身子细细地颤抖起来,脸上泛起羞耻难言的桃粉色。
“三娘,我向来听说抱玉台调教有方。”他直直地看过来,那双眸子把郭三儿看得后背出了一层白毛汗,不由把头埋得更低了,“现在看来,可别是鱼目混珠罢。”
“奴,奴岂敢呢!”她笑起来,虽说笑意显出几分勉强,却照旧镇定道,“奴做了半辈子假母了。早先归海大爷要给他买走时,我就说他不成,刚买进来的,不懂规矩。现今好了!奴包管给他调教好了,再给您考校。”
孟庭蕤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并不言语,只是背手走了,一绕过那屏风,再看不见了。
郭三儿从地上爬起来,转头去顾酒桃——他好像刚刚小死了一回,小腹**的,是颜色浅淡得看不出的一滩水迹,混着他身上的汗;郭三儿看见他脸上褪了情/潮,是雪一样的惨白,忙给他解开绳子活血,听人走远了,一面解一面骂:“你这杀才,不识好歹的东西!富贵窝里的好日子不过,想着跑!谁教的你跑了!”
酒桃转着眼睛,不肯看她。郭三儿听不见他说话,越想越气,照着他后脑勺狠拍了一巴掌:“活腻了,活腻了你!”
“……麻烦妈妈,给我拿件衣服罢。”半晌,他才开口。酒桃抱着膝盖坐着,眼神直勾勾地望着屏风上绣着的一只丹顶鹤,看得郭三儿害怕,到底一跺脚,到亭子外头找人去了。
她跟外头的女使要了衣服,回来看酒桃还坐在那儿,人好像傻了,还是那么直勾勾地望着前方,不知道想的什么。她叹了口气——这辈子就是操心的命,没办法。
“那可是摄政王啊。”她嘀嘀咕咕地,把那件崭新的里衣抖落开丢给他,“你这条小命还留着,多大的福运!不识抬举……”
她好像是一拳头打进棉花里,没听见酒桃说话,他也不辩解,一时小亭子里除了炭火噼啪声,就只有他穿衣服时的窸窣声。郭三儿在他身边坐下来,脸上扑的粉似乎更显白了。她也愁得不知怎样好,揪着手里的帕子出神。
酒桃穿好了衣服,从案上下来,被冷汗浸透的皮肉缓缓找回来点热度,耳尖一点还是粉的,像沁了血的玉,只听他开口道:“妈妈,我没什么招待你的。往后我也做不成人了,到时候还得拖累你。”
“你,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呀……!”
“要是你走之前我死了,不用费什么事,随便找个乱葬岗埋了,别让我被野狗啃了就行。”
“越说越离谱了不是?”郭三儿叹了口气,扯着他一道出了凉亭,“说句大逆不道的话,王爷要想弄死你,还差今天一天了?能叫我来,就不是要弄死你。”
郭三儿问他住哪儿,酒桃摇摇头,走在前头,带着郭三儿往东厢房去。
狗肉还在院里等着他,听见脚步声,摇着尾巴跌跌撞撞地迎上来。酒桃蹲下身把它抱进怀里,对郭三儿说:“我这里寒酸。现在也没人伺候,委屈妈妈了。”
“你这孩子……我说什么好。”郭三儿恨铁不成钢,“你是聪明人,怎么这时候犯轴呢!”
酒桃抱着狗肉进屋了。刚在凉亭里头折腾了一上午,身子都掏空了,虚得厉害,在外面呆上一呆,就觉得寒冷彻骨。狗肉在他怀里扒拉着他的领子,口中呜呜嘤嘤地叫唤。
他已被抓回来三天了。
泥人也是有三分土性的。何况他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酒桃,或者说薛肴,在屋内冰凉凉的榻上坐了,把狗肉抱在怀里取暖。对郭三儿道:“妈妈,我本不再叫酒桃了。你知道我姓薛,是好人家的孩子。我废了好些力气,才把名儿改回来的……废了好些力气……”郭三儿看着他心惊胆战的,总觉着这孩子要魔怔了,就听他接着往下说道,“他非要我叫回酒桃这个名儿……非要我叫回来不可!我不要,我不是酒桃!我不叫这个名字……我有名字,我有名字的啊!我爹找了私塾的先生……书页里头一个字一个字地找的名字……”
薛肴呆呆说了一阵,忽而抱住怀里颤抖的小狗,掩面大哭起来。
“我叫薛肴!我不是生来就是贱骨头……不是!不是生来就要伺候人的……”
他一哭就停不下来了,泪水好似黄河决了堤,把狗肉的毛皮都打湿了。薛肴一面哭一面喘,喘着喘着就喘不上气来,吓得郭三儿上来给他顺气,还嘘他道:“哭!怎么敢哭!这给别人听见了,你要命不要啊!祖宗欸,你不要命我还要!”
薛肴听不进。他死了怎么样呢?青圭和雁还都死了。他欠她们两条命。苏玳呢?他不知道他的消息,想来这条命很快也要欠下了。揽胜的账房都交接了,他是生来伺候人的,配不上了。
一想到这儿,连活着也没什么留恋的了。他想起那天,三岁的他跟着母亲一同逃出来,父亲快死了,他说他快死了,叫他们走,一会儿人来了,就走不掉了。
他至今都不知道父亲为什么死的。他只知道母亲是饿死的,她用尽了一切法子赚钱糊口;有一天他从外面乞讨回来,那天运气好,他讨到了一小袋玉米面,欢天喜地地捧回“家”里,见着母亲在破庙的破草席子上仰面躺着,睁着一双眼。自从她饿得瘦骨嶙峋,就再不能用身体去换吃食了。死前,她把乞讨来的那些炊饼,干粮全都藏在草席子里,留给了她的儿子。
他是吃着他母亲的肉身活下来的啊!她用肉身换来的粮,一分一毫全都留给了他!
他把她辜负了。他自愿走上了这条道儿,他娘不愿他下贱,是他自甘下贱。
*
陆英珠醒了过来。
她做了一场噩梦,正要下床去找水喝,突然听见外头门敲得震天的响,她心头一颤,趿上鞋子,推门去看。
来敲门的不是树叶儿,甚至不是哑巴。
是家中那个身材魁梧的家丁。往日都只受主君的差遣。
她的心头掠过一丝颤抖的暗影。
“等我披件衣服,就出去。”就算只穿着一件中衣,她也镇定如常。穿好衣裳,她跟在家丁后面走了出去。
院中站着一排人。她看见人群正中,被绑缚着跪着的,那具健壮颀长,她再熟悉不过的躯体。
是哑子。
苏玳阴沉着脸,向她走来,最后站在她的身侧。
“他已经招了。是他手脚不干净,偷拿女君的首饰出去变卖。”
招了?怎么招的。他是个哑子啊,如何招供?
她惶然看向她的丈夫。苏玳却只是阴着一张往日最为嬉笑可亲的娃娃脸,那眼中的神色,迫着她接受这种结果。
“我已经很给你脸面了,女君。”他凑过来,压低的声音中透出一丝隐忍的狠戾,“我对你不起。可父母马上就要远游归来,偷窃主家的东西,总比叫你浸猪笼好看吧。
“他自己也认了。在他的房间找到了一串你的珠链。”
陆英珠怔怔地摸了摸自己空荡的颈间。是一串南珠。哑子曾做过渔夫,说那串南珠是难得的成色。他知道那东西价值几何。
她惶然不知所措,所有的镇定在一瞬间消失了。她不曾想过如今要付出的代价,也不想付。
“主君——”她沙哑地叫了一声,伸手去捞苏玳的袖子,却被苏玳躲过了,让她扑了个空。
“南珠价值连城,这奴才竟鬼迷心窍,要偷出去换钱!传扬出去对我家宅不利,也不用送官了,就地打死罢!”
“主君——!”她嘶声叫道,却说不出余下的话。苏玳在灯火之中凝望着她,那神色幽深,她看得明白,那是三个字,是“你不敢”。
仿佛一瞬间心意相通,她猛地转过头,看向那沉默的哑子。
他受了伤,额头还有血。那黧黑的面貌于她来说是那样熟悉——午夜梦回她所温存的是这样的脸孔,比苏玳来说更像一个丈夫。
此刻那温厚的面孔只是朝着她。她看懂了。厚实的嘴唇张合,他只对她说。
没事的。
抚摸我们桃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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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 2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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