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里终日看不见太阳,潮得厉害。唯有抬头能望见的一扇小窗,后面透出巴掌大的一片光斑。
孟庭蕤低下头来,入目是肮脏瘦削的一双手,他用这双手在牢内的破桌子上刻正字,靠着那扇小窗投进来的光斑和狱卒换班来算日子——如今那黑乎乎看不出本色的桌面上,已经刻了不多不少,正好六个正字。
三十天。
兄长开始发烧了。他看过去。他那惊才绝艳,芝兰玉树一般的大哥哥,此刻正缩在角落的草床上,嘴唇干裂,脸颊通红,昔日掷果盈车时,不曾想还有今日如此凄惨的境遇。
他站起身来,叫了一声大哥哥;可是孟庭葳早就烧得意识不清,只在梦中发出了几声含混不清的呓语。
牢房门口摆着一个破瓷碗,里面还有一碗水,这是他们今日全部的水。
“喂!我大哥哥风寒发热,你们还有水么?”
他叫了一声,那狱卒却只当没听到,四个人一道吃酒赌钱,早都半酣,相携出去,把门掩上了。
孟庭蕤看了看那碗,从袖子上撕下一条来,在半碗水中蘸湿了,给孟庭葳敷在额头上,又用破被把他囫囵包好,一面降温,一面等他发汗。
他抱着膝盖在床边坐下。小窗投下的光斑渐渐淡了。
梆子敲了四更,他从梦中醒来。
*
今夜里有雨,不知是雨声还是心有不宁的缘故,陆英珠醒了。醒时在一双臂弯之中,她大吃一惊,忙挣脱了坐起身来,把那男人也吵醒了,睁着一双睡意惺忪的眼看她,她这才想起来,原来是哑子。
她睡糊涂了,以为此刻还和苏玳同床共枕,竟然就这么醒了。说不清是庆幸还是什么,她又躺了下来。身旁的身躯健壮精干,是风吹日晒和力气活儿捶打出来的——照哑子“说”的,他从前捕过鱼,做过长工,卖过草鞋,做过木匠,除了读书,差不多三百六十行都做过一遍。她说他吹牛,他说他从不说谎。
“你做噩梦了。”哑子和她比划。
“……不知道。突然心慌得厉害。”她把脸埋进哑子的胸膛,在雨声中小声回答,像是小时候发了噩梦要去母亲的被窝里寻求安慰。哑子粗糙的手抚摸着她养护得黑缎子似的长发,她的心跳这才平复稍许。她抬头,在哑子黑漆漆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跟我走吧。”
她看见哑子厚实的嘴唇一张一合,她伸手捂住,火热的吐息喷在她的掌心,叫她不由得缩了缩手。
“要是我走了……”她翻身过来仰躺着,空茫的眼睛望着帐子顶,“爷爷和父亲要为难的。”
身旁的人突然动了,像是潜伏了很久的野兽突然暴起袭击,那健壮的影子把她整个人笼在下面,低下头啃咬她的颈侧。
“嗳!轻点,不要留痕……”她知道哑子生气了,她的手抚摸过他背部隆起的肌肉,忍不住笑了,“德性……”
*
旦日一早,摄政王朝后,又留了下来,到太后殿中议事。
照往日,都是红叶接引在前,不知道今天怎的,却是戴青虾着腰在前头,一张老脸一笑就是满面的褶子。
“王爷请,太后娘娘等候多时了。”
孟庭蕤望着这张千不穿万不穿的老脸,不知道想什么,只是笑了一声。他今日好像没什么精神头儿,脸色也不好,和往常相比,倒显出一种别样的风流来。戴青被他一笑,没有胆量起什么欣赏的兴头,只是冷汗出了一后背,风一吹飕飕凉。
“摄政王来了,坐。”
孟庭兰在殿内调香,也不知道她何时有了这么个癖好,尤其偏爱凤髓香,熏衣服是这个味儿,调香时又用荼芜,辟邪,瑞麟香,一概番邦国进献来的。
“长姐大才,屋内这香新奇,都没在别处闻见过。”
“你且打趣我吧。”孟庭兰话虽如此,脸上却满意地笑起来,“以前调香,还是闺中才玩儿的玩意,现在捡起来,也就是打发打发时间罢了。”
她拍拍手,放下那香料盒子,跟香炉放一块,等椴白来收。
“说说正事罢,今年又要科考了,你放谁去管?”
“考官还不好找么?”孟庭蕤呷了口茶,“便叫苏玳去做罢。他是探花郎,如今还是翰林,学识上没有不服他的。”
“看来你是横竖都要抬举他了。”
“长姐说笑。这本是他应得的。”
孟庭兰叹了口气。
“罢了。今日不想跟你置气。”她的眼睛又回到那香炉上,只是不知道想的是香还是别的什么,“过几天就是大哥哥故去的日子了。他往日最疼你,你别忘了给他上柱香。”
孟庭蕤并不说话,只是颔首,就算应了。他昨夜睡得不好,眼下有淡淡的青黑。孟庭兰想了一会儿,心里头又发痒,终究忍不住要刺刺他痛快痛快嘴儿。
“我听说,两年前你府上逃了个男妾?你也别多心,前几日小娥进宫来时说的,怎么说你当初跟喝了**汤似的,掘地三尺也要找……现在可也忘了吧?”
孟庭蕤本想告退,一礼揖到一半,直起身来,脸上照旧波澜不惊的,带着淡淡的笑意,在殿中垂手而立。
“要是长姐给圣人缝香包,香包缝完了,针线却不知丢到哪里去了,难道就不怕那针掖在被子里,只等你不设防时扎你一下?”
他并不多言,只是负手离去。孟庭芳见他不反击,心中却不知怎的乐不起来,反而惴惴不安的,椴白只劝她不要多想。
当晚,就有人来报,太监红叶,大太监戴青的那个徒弟,被人发现死在井里头,尸体还没泡发,倒是刚死不多久。
“他……他……他眼里还有王法么!”
孟庭芳得了消息,拍着桌子骂了半晌,也就椴白才看得出来,她越是虚张声势,越显出色厉内荏来。果不其然,她骂够了,便用帕子把脸一捂,哭道:“定是孟庭蕤知道了,知道了咱们那时候放火害他……”
“娘娘慎言!”椴白蹲下身来,小声安抚她,“就算知道,早也知道了,何必等到今日!焉知是不是红叶得罪了什么人,或者夜路太黑,自己跌进井里去的。”
*
薛肴从揽胜酒楼出来,酒肉跟在他脚后跟后头,一个劲儿地摇尾巴。
他锁好了门,一人一狗就这么走着家去。老账房严格,于是他学徒时就留下一个熬夜看账的习惯,总是最后一个走,如今老账房走了,他也上手了,往后就不必这么夜夜苦熬了。
自打回家路上有伴儿了,他就不必闷头走,也不管狗肉听得懂听不懂,就絮絮叨叨地说些话。
“狗肉,你想娘么?”
薛肴从怀里拿出一袋中午剩下的油炸小酥肉——这时候早已不酥了,可滋味还是足的,他咬了一半,剩下一半丢给狗肉,狗肉嚼巴嚼巴咽了,跟着他颠颠地走。
“看你这样,肯定不想。没心没肺。”
狗肉听不懂,也不生气,吐出来的吐息在空中凝成白白的哈气。
薛肴也很少想娘。一来是他跟狗肉一样,没心没肺;二来是他娘死得早,他八岁时他娘就死了,往后连娘的样子也记不清了,想起来平白伤心,不愿意想。
可如今,离了王府,过上自己的日子了,反而时常想起她来。如今他识字啦,能养活自己啦,不必再为了一口油炸小酥肉把自己卖进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真真算是好日子——娘在天上瞅见了,肯定也高兴。
一想到这儿,他倏尔觉得胸中升起一股子热气,穿着薄棉衣也不觉得如何冷。人都是有奔头才能活,他如今才知道。
明儿他就是揽胜的新账房了!他笑起来,冻得红红的一张喜兴的团团脸儿埋在领子里。他刚要喊狗肉快点,回家暖和暖和,狗肉却突然吠起来,那声音还很稚嫩,却不依不饶的,薛肴不由得喊了又喊。
从阴影里,踱出一个人来,狗肉的叫声小了,弱了,变成了奶狗吃不到奶时的呜咽,一夹尾巴,跑到薛肴后面去了。
薛肴脸上的笑容终于凝住了,嘴角还笑着,那眼睛却变得茫然和忐忑。他手里提着的一盏灯笼,被北风吹得呜呜作响,连着里面的灯火狂暴地撕扯。
“可算找着你了。”
那人声音很低,随手摘下兜帽,那张脸,薛肴认得,原是苍云手下的一个人,沉默寡言,是个熟脸。
“酒桃小郎。”他说。
子夜中下了一场雪,白天的行人趟出的这条路很快就被新雪覆盖。而新雪之中,又有一盏残破的灯笼,早已熄灭多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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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 2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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