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三儿在摄政王府呆了不过半个月,又收拾铺盖卷,回抱玉台去了。
她走的时候,酒桃来送她。
“别送了,回去吧,外头风凉。”
他这几天又瘦了,脸颊再不跟之前似的肉鼓鼓的,从此把那一团孩气也脱去了。郭三儿看着他没来由地心酸,只得清了清嗓子。
“回去吧。往后注意着点。……咱们穷苦人家出来的孩子,都得惜命。”
她迈出门槛去,走出几步,遥遥回头,见着两扇朱门缓缓合拢,把门口那道越见消瘦的身影吞没,再看不见了。
酒桃回了屋去。
他身边没有贴身伺候的人,可是在这方王府之中,时时刻刻都有眼睛在他身上,似乎是也奇怪——这人怎么还活着,还能喘气儿,没缺胳膊没缺腿,就在这王府里头杵着,上头没话,谁也不敢动他——到如今有话了,还是说把那老鸨子送走。
王楚揣着袖子,把门关上。他是王府的门房,正儿八经的家生子,早前他祖母做过太傅那早夭的兄弟的奶娘,往后他们一家子就在摄政王府安顿下来,直到如今。
“我瞧着,咱王爷还没有处置那小子的意思。”
“岂止啊……”王楚呼出一口长气,吐息在空气中凝成缓缓飘散的水雾,“我瞧着,不光是不处置……说不准,就要得道升仙了。”
冬日里天总是黑得早,王楚守了一个白日,就落了闩。没一会儿,他就瞧见和他一块儿那个门房放水回来,两手插在袖子里,一双小眼睛因为兴奋闪着光。
“欸,我听内院里头的小丫头嘴碎,说王爷又叫那位去了。早知道,咱们白天也巴结巴结,怎么一句话没说。往后他发达了,咱们也混个脸熟不是。”
“去你妈的,咱们是干什么的,还敢往后院去么?你活腻了,别带上我。”
“你看你,不就是说说么……”
晚膳时分下了一场雪,酒桃的晚膳没动,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头发呆。
王府里的下人不知道上头要怎么处理他,不敢轻易慢待,多少也给他分了炭火。他没心思点,就堆在火盆里放在屋子角落。窗纸外透出暖融融的雪光,他走过去打开窗子,对着外面雪后初晴的宝蓝色天空发呆——三年左右光景了,三年前他还在抱玉台,也推开窗子看雪,屋内点着小火炉,他吃饱了饭,昏昏欲睡,还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从此就给这呼啸的冬风摧折了。
他看了一会儿,浑然忘了冷。
雪地之中行来一人,张罗着要下人扫雪,尽要赶着明日再扫,当心主母怪罪。走近了一瞧,是一个眉清目秀的丫头,酒桃不认得。丫头见他怔怔地望着人发呆,恭谨地福了一福,笑道:
“酒桃小郎赏雪怎的不点灯?正好,王爷叫你去呢。”
于是酒桃跟着那丫头,一路上果然已有人在扫雪了,见到酒桃,难免多看一眼,又很快低下头去,仿佛那是酒桃的幻觉。
一路无话。酒桃被小丫头引到书房,那丫头只在门外站着,不进去,等酒桃进去,倒给他掩上了门。
屋内烧着银丝碳,温暖如春。几案上点着灯,一人立在里侧,正一手拿着文书,一手握着毛笔思量——眉目如画,秀美到几近秾艳靡丽的地步,郎艳独绝,唯有执书的左手虎口上,露着一片血色的未愈的疤痕。
“坐吧。”
孟庭蕤头也未抬,只说了这两个字。
酒桃不明所以,不敢擅坐,就坐到那紫檀木圈椅跟前的脚踏上。
两个人都没说话,过了不知道多久,酒桃听见烛花“哔啵”一声爆开,那人忽而开口问:
“怎么不用晚膳。”
“奴不饿。”
他讷讷的,声音干巴巴的,迟钝的脑子也想不出孟庭蕤和他寒暄些什么,只是什么都索然无味——要是在以前,他奴性坚强,必定扑通跪下,抱着这人的大腿,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求饶;现在也不知怎的,做什么都懒懒的,仿佛什么都随他去罢。
这一句又让对话陷入沉默中去了。
过了一会儿,那人又问:
“你假母走了,听说你去送了。”
“是。”
“也不必这样。你现在和往日不同,少去理会她。”
“是……”酒桃应了一句,嘴里却仿佛有了自己的想法似的,自如地又开口道,“奴和她……也没什么不一样的。”
那人笑了一声。
那笑声倏忽很冷,他再说话时,和方才问酒桃怎么不吃晚饭时又截然不同了。
“你倒有自知之明。”
两个人一时都没有说话,酒桃在脚踏上坐着,还一动不动。
“你那院子冷落,也没人看着你,明儿我叫女君拨几个丫头给你。”
“奴那里没什么活要干的,一个人尽也够了。”
四野霎时静了。
仿佛连窗外隐隐的风声也止息,酒桃一瞬间耳聪目明,清晰无匹地听见摄政王的笑声,他手握得太紧,手中的文书皱缩起来,被他随手丢到案上,那声音倏然震耳欲聋一般。
“好,好。你饭也不吃,人也不要,还这么有自知之明。本王要谢谢你。”
他阴恻恻地说,背手在几案后站定,远远望着脚踏上面无表情的酒桃。
“你既这么样恪守本分,本王也不好强留你了!来人!”
他一扬声,苍云就从外面进来了,叫了声主子。
“昨日刚刚回京的淮南王不是说,好奇我府上男妾长得什么样么,差人把他送去,便说本王成人之美,割爱赠他!”
苍云似乎愣了一下,看了看酒桃,又看了看摄政王:只见摄政王还死盯着那傻呵呵的酒桃,胸膛起伏,双颊艳若桃李,两只手紧紧握着,脸上不由得现出苦笑,犹豫着要不要开口时,就听见他主子又喝了一声:
“聋了!耳朵不好用,自去割了吧!”
他哪敢再开口,只得低低应了声是,扯着酒桃出了书房。
两个人刚踏出书房,苍云只听得里面稀里哗啦一阵脆响,脑中立时现出圣人御赐的赤珠玛瑙琉璃花瓶来,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
酒桃坐在一顶小轿中。
这轿子因为匆忙,抬得并不多稳当,他在里面颠簸,晚膳没吃,腹内空空,也不觉得多么难受,心中奇异地什么感觉也没有。
横竖他就是做这个的。
皮肉生意,一做就是一辈子,脱身的能有几个?
绿绮死了两年多了,在揽胜酒楼时,他还给绿绮烧纸钱。王府中他烧不成,揽胜酒楼反倒可以。酒楼里的人问他给谁烧,他说,给一个朋友。
现在想想,倒不如说是给自己烧的。
他后知后觉觉出冷意来,又想起娘,又想起他短命的爹。
他爹早先也是一个人家的家仆,虽说也是为奴为婢,却也教他洁身自好,以后求个主子恩典,叫他到外头看庄子娶媳妇去。后来爹一日回家,对他们娘俩说,快跑,他已经活不成了,不如就换她们两个逃命,还能拖上一阵。娘问他怎么了,他死活不肯说,只说,这就是做人奴才的命。
他也是,做人奴才的命。
大奴才生小奴才。他也就是这个命。
他想着想着,渐渐在轿子里头睡着了,轿子四下不抗风,他睡得并不安稳,尔后被一阵声音惊醒了——
好像是马嘶声……
他扶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来的轿子的内壁想,这是到了么?
身后的马嘶声反而越近了,他听见轿子外轿夫的嘀咕声被那骑马的人的呼声淹没——
“停下!停下!传王爷口谕,原路回去!”
[让我康康]来了家人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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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 2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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