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三月,鸟雀飞回,柳条抽绿,戚如星换了薄的朝服,大氅也不必穿了。
他在御书房里来回走了几趟,皱着眉头,年纪轻轻的,就要把额头皱出褶来。戴青上前来为他分忧,笑说:“圣人何必焦急,坐下来等罢。哪次您召摄政王,摄政王不来的呢?”
孟庭蕤走过回廊,御书房门口的小太监红叶凑上前来,堆笑道:“圣人在御书房等候多时了。”
孟庭蕤“嗯”了一声,红叶的眼睛在他身上滴溜溜的一转,摄政王安抚似的,往他殷勤相扶的小臂上拍了一拍。红叶再稽首,恭谨地躬身退了下去。
“臣下来迟,圣人何事发愁?”
他推门进去,把戚如星吓了一跳,有点惊惶地笑了:“怎么来了外头也不通告一声?”
“我方才进来,倒没见着人守着。”
孟庭蕤颇温文地一笑,和戚如星相对坐了;年少的皇帝问起他的婚事,有些犹豫,也有些羞赧:“听说,茂国公的孙女,有门娃娃亲?”
戚如星记得茂国公家的那娘子,皇考还在时,茂国公常带着他的小孙女进宫面圣,那女孩儿比他大上两岁,自小就性情沉静,显出名门的淑雅来。他常央着她陪他放纸鸢。前几日看过画像,竟然不知道如今也已亭亭玉立了,叫他怔忡了好一会儿。
“圣人休要挂心。”孟庭蕤照旧微笑,宛如一个体贴温和的长辈,“茂国公家的贵女不成也好,茂国公势大,难免骄狂;不与他家攀亲,未见得不是好事。”
“摄政王也这样认为么……”戚如星喃喃一句,摸了摸鼻子,“你说得也对。”
说完,又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这点事儿也给你说,叫你笑话了。”
孟庭蕤温和而耐心地望着他,三月的春光,把他照得像一幅画。
御书房的门响了两声,红叶殷勤地迎上来,直送他到宫门口,白净脸儿上两条弯弯的眉毛吊着:“殿下慢走。”
孟庭蕤免他相送,今天下了朝先去安抚圣人,到如今圣人这桩婚黄得彻底:茂国公要表忠心,最宝贝的嫡孙女不肯叫她入主中宫,苏玳成了茂国公的东床快婿,一并归拢到他麾下——这是圣人口中夺食,他做的大胆,圣人却巴巴地给他留着余地,不知道是不懂还是装糊涂。
他难得清闲,就此打道回府,突然想起来内宅里头多了个人,刚走到后院,就听见两个人嘀嘀咕咕的动静:“不是这样的……你弄错了……”“你教教我……”
他在假山石后头往里面看,只见元烛和酒桃两人背对着他蹲着,两颗黑鸦鸦的脑袋凑在一块,嘀嘀咕咕的不知道在鼓捣什么;元烛似乎很急切,自己上手,怎么也摆弄不明白;不知道酒桃干了什么,他立马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拍着巴掌笑了起来。
孟庭蕤踱着步子出来,他走路轻,走到两个人背后的时候,这俩人还在那兴奋地窃窃私语。
“忙什么呢?”
他一出声,把酒桃吓得摔了个屁股墩,元哥儿手里捧着一个什么东西,闻言也转过脑袋来,圆滚的小脸上还沾着点泥巴印。两个人就地蹲着,两张圆圆脸,都瞪着眼睛看他,给他看得有点想笑。元烛手一摊,脏兮兮的掌心里趴着一只草叶编的蚱蜢,活灵活现的。
“父亲回来了。”元烛怯怯的,他一向不敢在父亲跟前撒娇耍赖,宝贝似的把小蚱蜢放在手里,背到身后去了。孟庭蕤只当没看见,问过元烛的功课,父子两个说了几句话,就叫元烛自己玩去了。
孟庭蕤一转身往屋里进,酒桃亦步亦趋地跟在后边。这地方他刚来,赵娥贤惠,给他选的这间屋子不错,上午朝阳,又拾掇的干净大方。酒桃来得事出突然,也没有什么行李,吃穿用度都是王府的,还未来得及给这地方添上什么自个儿的家当——唯一攒下来的银子和金瓜子,全都被他藏在枕头里了。
“没想到你和他倒能玩儿到一块去。”
孟庭蕤落了座,一抬眼,似笑非笑的样子,叫酒桃脸上发烧,总觉得这是笑话他,讷讷地赔了个笑脸,忙不迭说:“奴给您泡茶去。”
他初来乍到,在橱柜里撅着屁股翻了半晌,倒是真找到一罐茶叶,依稀是铁观音。他不懂茶道,草草泡了,权当给摄政王解渴了。
两个人才见了三次面:第一次见面时他鼻青脸肿的瘫在地上,第二次第三次见面上来就是办事,还没有正经说过什么话。酒桃为摄政王斟茶,完后就眼观鼻鼻观心地侍候在旁,大气儿也没敢出一声。
“你给元哥儿编的什么,照样儿给我编一个。”
原来真叫他看个正着,酒桃偷眼一看,看不出什么兴师问罪的意思。泡茶他不会,这玩意儿他会得可多,于是可算松了口气笑道:“您等着,我这就来。”
这小院儿给他算是糟践了,兰花芳草假山石一概不懂欣赏,就是看个热闹;还要动手拔几棵做小玩意儿,真是牛嚼牡丹一样。孟庭蕤拿了茶盏,本想呷一口茶,到底也没喝,又放下了。
酒桃捧着几棵硬质的长叶子草进屋来了,在摄政王跟前玩这些不入流的小东西,他稍红了红脸;可手没闲着,几下又捣鼓出一个威风凛凛的大蚱蜢。可见摄政王他们父子两个性情是一致的,都好奇这样的东西。
孟庭蕤拎着蚱蜢的两根须须,拎在眼前看了又看,碧绿的身子和腿儿,乍一看真可以以假乱真了。不过他得了酒桃的偏爱:他手里的这个比之元哥儿的个头更大,更威风。他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就把它好好地收拢进袖袋里了。
酒桃心下纳罕,忍不住也偷眼看他。孟庭蕤咳嗽一声,他立马低下脑袋,眼观鼻鼻观心。
本也就是来看看,看也看了,孟庭蕤一站起身来,酒桃知道这是要走,心里一松,赶忙殷勤相送——孟庭蕤却停了步子,突然想起来似的,言道:“铁观音第一道茶汤要先倒掉。第二遍的才是要喝的。”
酒桃脸上爆红,迈着小碎步把他送到门口,他摆了摆手,示意留步,绕过酒桃的小庭院,消失不见了。
孟庭蕤出了后院,正到主屋,就见苍云急匆匆进来找他:“主子,县主叫人来了,请您过府主持公道。”
“主持公道……”他冷笑一声,“又是叫我去给她主持家事,家里这点小事都处理不来,我看她这女君不做也罢。”
“何至于说这样重的话,给庭兰听见了,要伤心死了。”赵娥过来服侍他穿衣,送他到门口坐马车到县主府上去。
他去得也及时,一到前厅,就看见归海潮亲自迎上来,满头满脸的汗,一见着他,就犹如见了救星,哀告道:“王爷,王爷您可算是来了,快上座快上座!”
他冷笑乜了这妹夫一眼,直入前厅,不必等县主客气,自己坐了。
孟庭兰正低头垂泪,见他来了,满含怨尤苦恨地叫了一声“兄长”,又把脸埋进帕子里去了。
“有话快说。”他不耐烦听女人哭,不过心情不赖,难得多了几分好性儿,“归海,你又怎么惹着她了。”
归海潮脸上一热,朝他挤挤眼睛:“这不是……”他一时没好意思说,只见县主两道怨毒的目光箭一般直射过来,只好硬着头皮说下去,“我想,想纳个妾……”
“何止是妾!兄长,他要纳的是男妾!”县主凄厉地哭喊了一声,“这些年,什么脏的臭的都往房里拉,这些我都算了……如今兔儿爷也要弄进府来了,我心里苦啊兄长……”
岂止是孟庭兰,归海潮也求救一般看向孟庭蕤——他这男妓送可不是白送的,要不是为了今日,何必花这笔银子,还讨嫂子的嫌?只能说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孟庭蕤心中一阵烦厌——他这个妹妹自小在闺中何等的千娇万爱,那时自然也未尝给过他什么好脸色;现如今成了诰命夫人,这不会转弯的脑筋照旧没变:纠缠这么多,于她又有什么好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可以过去的事情,偏要闹得人尽皆知,说她是个悍妇妒妻,说她丈夫是个绣花枕头一包草,全仰赖夫人娘家势大。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别哭了。”他脸色一沉,说完孟庭兰,又看向归海潮。归海潮于是窝窝囊囊地朝他赔了个笑脸。他本想再帮孟庭兰这一回,一抬手,袖袋里的草蚱蜢微微动了一动,轻轻柔柔地打在他小臂上,他顿了一顿。食人之禄,忠人之事,可也不错,因说:“男妾也没有什么的,自然也都是妾。”
归海潮脸上一喜,仿佛得了什么尚方宝剑,立刻挺直了腰杆子,有了那么几分底气。
“兄长!”孟庭兰不可置信地叫了一声,脸色立时灰败下去,“兄长怎么……”
“你闹了这些年,怎么还学不会消停。”孟庭蕤摆了摆手,心想早知如此,那铁观音泡得再涩再苦,也应该喝上一口再出来,这鬼地方连茶都不招待,“难道我就是专职给你擦屁股的?”
孟庭兰脸色惨白,捂着心口瘫在椅子上,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连连摇着脑袋:“好,好。既然兄长也这么说……往后这等事,我再也不管了。”说罢一抬手,让女使扶她回房,也不顾摄政王还在这里,竟毫无待客之道了。
“这,这。她真是不晓事……”归海潮松了口气,嘴上却如是说,“劳动王爷来给我们断这等家务事。”
还不是多赖他送礼送到人心坎儿上了!
孟庭蕤似笑非笑的,深深盯了归海潮一眼,看得他一霎出了一后背的白毛汗,忙低了头,把乱七八糟的心思全都收拾起来,亲自送摄政王到大门口。
“真要谢我,以后少叫我来管这些腌臜事情。”临上车时,孟庭蕤一转头对他说,那美貌艳若桃李,像条吃饱了肚子的吐信毒蛇,“下次再耍这等小心思……”
余下的话他没有说出口,却足叫归海潮打了个哆嗦。
“您放心,您放心……”他点头哈腰了几下,又道,“某受您的提拔,又蒙大恩,只求肝脑涂地,以报您一番苦心。”
远远望着那马车驶得远了,他这才擦了擦额头的冷汗。绿绮啊绿绮,我真是为了你昏了头了——这可是老虎嘴上拔毛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第 6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