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砚尘揣着兜,不紧不慢地走着,却瞧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身影。
李溪亭就站在宿舍楼前的梧桐树下,一身剪裁精致的浅色风衣,衬得她身姿娉婷。昏黄的灯光柔化了她平日里些许的清冷,她微微低着头,像是在出神,手上还拿着一个小巧的纸袋。
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看到陆砚尘的瞬间,特别是看到他身上穿着她挑选的一身衣服时,眼眸明显亮了下。
“陆同学,你回来了!”李溪亭的语气带着关切,“早上收到你出院的消息,我给你发信息你都没回,我还以为……”她松了口气。
当时她正在邻市有事要忙,不能赶回来,而回来燕京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打听到你留校住宿,我就过来等等看。”
陆砚尘微微一怔,他从裤袋里掏出那个屏幕裂了好几道纹的手机,不知什么时候被他按到了静音键,上面有好几个未读消息和未接来电。
“不好意思,李同学。”他晃了晃手机,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歉意笑容,“手机静音没注意到,让你白跑一趟了。”
看着他手里那破旧的手机和坦然的笑容,李溪亭眼底掠过一丝复杂,她将纸袋递过去,“你的手机不是坏了吗?这个你先用着。”
陆砚尘没有接,笑容爽朗,“手机还能用,就是多了点花纹,不影响。”
他的拒绝干脆利落,不带丝毫忸怩或勉强,仿佛这真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李溪亭抿了抿唇,换了个话题,“那你,吃过晚饭了吗?”
“吃过了。”陆砚尘回答得很快,几乎是脱口而出,语气平常得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他看着她,眼神清澈,带着一丝纯粹的疑惑,仿佛在奇怪她为何还站在这里,“李同学,还有别的事吗?”
“……”李溪亭直接被这句话噎住了,所有准备好的说辞,所有酝酿的关切,都被这句直白得近乎不解风情的问话堵了回去。
她望着他坦然甚至有些无辜的神情,有些仓促道:“没……没事了。”
“好,那我先上去了,你也早点回去。”陆砚尘对她点了点头,算是道别,随即不再停留,转身便走进了宿舍楼的大门。
步伐稳健,没有一丝留恋。
李溪亭站在原地,望着他消失在楼道拐角的背影,初秋的晚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却吹不散心头那股莫名的怅然。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精心挑选却被拒绝的手机,轻轻叹了口气。
临近开学,宿舍楼里比假期时多了些许人气,但依旧算不上热闹。四人间里只住了陆砚尘一个,另外三个室友的床铺和书桌都收拾得整齐,蒙着一层防尘布。
他自己的桌面上,除了几本考古专业的书籍,便只有几件简单的生活用品,显得无比单调。
洗过澡,换上一身干净的棉质睡衣,发梢尚还带着湿润的水汽,陆砚尘将今晚收获的两样东西拿出来,轻轻放在铺了旧绒布的桌面上。
那枚南红平安扣依旧灰扑扑的,表面的灰质坚硬得如同岩石外壳。陆砚尘用手指摩挲了一下,触感粗粝。
这层天然的“保护壳”,需要特制的药水才能安全去除,若用蛮力,反而会伤及内里温润的玉肉,这也是它至今未被旁人发现的原因。
至于那枚印章,情况则稍好些。印钮虽碎裂得惨不忍睹,但表面的污垢多是岁月积尘与胶水残留。
他拿出棉签、软毛刷和一小瓶医用酒精,这是他目前能找到的最合适的工具,就着台灯温暖的光,坐在椅子上微微俯身,如同一位面对伤患的外科医生,神情专注而平静。
先用软毛刷小心地拂去印章缝隙里的浮尘,再用蘸了少许酒精的棉签,一点一点,极其耐心地擦拭着印钮黏合处那些干涸发黑的胶痕,以及印身沉积的污垢。
动作轻柔而稳定,仿佛怕惊扰了沉睡在石中的魂灵。
酒精挥发,带走污渍,印章石料本身温润的色泽和细腻的肌理,开始隐隐显露出来。那被拙劣手法掩盖的精妙线条,也在灯光下显得清晰了些许。
做完简单的清理,陆砚尘接着打开了那台略显老旧的笔记本电脑。
他没有立刻开始学习新知识,而是迟疑片刻,手指在键盘上轻轻敲下几个关键词——
“上海”“1932”“陆家”。
网页加载的圆圈转动着,仿佛也搅动了他沉寂的心湖。很快,几条数字化的旧报纸档案链接跳了出来。
【沪上惊闻!日军侵略期间,古董世家陆家一夕之间惨遭灭门,凶手成谜】
【陆家天才修复师陆砚尘于惨案当晚失踪,各方探寻,至今去向不明】
【陆家嫡系独子失踪前影像曝光,修复界痛失鬼才】
【陆家老宅深夜燃起滔天大火,百年基业付诸一炬】
……
一条条触目惊心的标题,隔着近百年时光的尘埃,依旧带着血与火的气息扑面而来。
陆砚尘逐字逐句地看着,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唯有搭在鼠标上的指节,因用力而显得泛白。
屏幕上冰冷的文字,勾勒出的是一场震惊当时的无头公案,而在他的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冲天的火光、凄厉的惨叫、护卫队的血流成河……
父亲毅然挺身的背影、母亲将他推入密道时绝望而不舍的眼神……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近乎冷酷的清明。
他点开第三条链接。
页面加载出一张略微模糊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年轻人穿着一身挺括的深色西装,没有打领带,衬衫领口随意地敞开一颗扣子。他斜倚在一张红木书案旁,身姿修长挺拔,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松弛与傲然。
那是一张斯文绝伦的脸,眉骨清晰,五官无瑕,组合在一起却绝非温润,反而透着一股逼人的锐利。
他微侧着身,漫不经心地看向镜头,嘴角则挑起一抹混着桀骜的邪肆笑容,那是一种生于钟鸣鼎食之家,自身才华横溢所带来的意气风发,毫不掩饰,仿佛整个时代都是他掌中的玩物。
那个名为“陆砚尘”,曾耀眼恣意过的灵魂,如今,正困于另一具截然不同的皮囊里,藏于这寂静的校园。
关掉这些搜寻页面,他清空了浏览记录。
然后,点开关于“现代材料学在文物做旧中的应用”及“高精度仪器对古陶瓷断代的影响”的学术论文页面,神情专注地开始阅读、记忆、理解。
窗外的月光洒进来,照亮青年人半边沉静的侧脸。
直到夜深人静,他才合上电脑,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眉心,上床休息。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校园里静谧无人,只有早起的鸟儿在枝头偶尔鸣叫。
陆砚尘来到宿舍楼后那片僻静的小树林,拉开架势,打出一套跟太极拳类似的动作。
那些动作看似寻常,舒缓而流畅,但若有真正的内行在场,便能察觉到他呼吸中透着一种独特的韵律。一呼一吸,绵长而深远,仿佛与周遭初醒的天地产生了某种奇妙的共鸣。
这正是他陆家祖传的顶级呼吸法门——《归藏诀》。
传承久远的世家大族,或多或少都掌握着一些调理气息的法门。品级普通的,最多强身健体,延年益寿。而像《归藏诀》这等顶级的法门,练到高深处,甚至能在体内凝练出玄妙的真气,拥有种种不可思议的妙用。
此刻,在极度专注的状态下,辅以这特殊的呼吸节奏,陆砚尘很快便进入了类似“入定”的境界。意识清明,外界的干扰被降至最低,体内仿佛有一丝微弱却精纯的气息,随着呼吸在丹田与四肢百骸间缓缓流转。
这般修炼,一为锤炼精神,修复昨日动用“望气术”的损耗,并使精神力愈发凝练;二便是为了积少成多,在这灵气稀薄的时代,艰难地储存起一丝丝宝贵的真气。
而寻常活动时,无需再刻意维持这种深长呼吸,周身气孔也会与空气中游散的灵气交感,只是那转化真气的速度,比之主动修炼时要缓慢上十倍不止。
待到他结束晨练,周身气息已然圆融平和。
去食堂买了豆浆包子当作早餐,陆砚尘回到宿舍,快速冲了个澡,洗去晨练后细微的汗意,整个人显得神清气爽。
他再次坐回书桌前,一边吃着早餐,一边重新打开了电脑,继续沉浸在对这个时代新知识的学习之中。
窗外的阳光渐渐明亮起来。
因为处于假期,修复实验室的使用人员减少,申请流程的效率提高了很多,但也还是要等待上至少两天。
陆砚尘便正常地去古玩店继续实习。
古玩行当自有其独特的节奏,不同于寻常店铺的门庭若市,像“拾遗阁”这般的老店,更多时候浸润在一种闲适静好的氛围里。
一个早上过去,店里也只零星来了几位客人。有纯粹好奇进来逛逛的游客,在周掌柜三言两语间便被那些标价吓退;也有两位熟客进来喝了杯茶,与周掌柜聊了会儿最近的行情,并未出手。
午间吃过饭,周掌柜在内间歇息,阿明在前台打着瞌睡,陆砚尘则安静地整理着库房登记册,将一件件器物的名称、年代等信息仔细誊抄。
风铃轻响,一个穿着朴素工装,面色黝黑的中年汉子有些局促地走了进来,手里拎着一个沉甸甸的沾着些许泥土的编织袋。
“……请问,这里收老物件吗?”汉子声音带着些乡音,显得有些底气不足。
阿明被惊醒,揉了揉眼睛,上前招呼,周掌柜也闻声从内间踱步出来。
“收,当然收。老乡,有什么好东西,拿出来瞧瞧?”周掌柜笑容和煦。
汉子闻言,连忙将编织袋放在地上,小心翼翼地从里面取出一件用旧布包裹的东西。一层层打开,里面露出的是一件是缺了盖的铜香炉,一件是釉色晦暗的瓷笔洗,还有几枚锈迹斑斑的铜钱。
“家里老人留下来的,说是有些年头了。”男人眼神里带着期盼。
周掌柜上前查看。铜香炉是清末民初的普通货色,品相残缺,价值不大。瓷笔洗更是民窑粗品,釉水干涩,毫无美感。那几枚铜钱也都是常见的“乾隆通宝”,市价不过几十元。
周掌柜微微摇头,语气温和却带着生意人的干脆,“老乡,你这几件东西……年头是有点,但品相太差,值不了几个钱。这香炉缺盖,笔洗是粗瓷,铜钱太普通。加起来,我最多能给这个数。”他伸出三根手指。
三百块。
汉子脸上明显露出失望的神色,黝黑的皮肤衬得那失落更加清晰。他搓了搓粗糙的手,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看着周掌柜那不容商量的神色,又咽了回去,默默低头,准备将东西包起来。
一直在一旁静静看着的陆砚尘,目光却落在了那汉子随手放在脚边的编织袋上。袋口微微敞开,露出里面垫底防撞,一团颜色深暗,沾满干涸泥块的旧麻布。
就在那团看似废料的麻布边缘,一抹近乎与泥色融为一体的暗金色泽在他眼底一闪而过,若非他眼力惊人,绝对会将其忽略。
那不是普通的丝线,那纹路……
陆砚尘心中微动,走上前几步,语气随意地开口,打破了略显沉闷的气氛,“老乡,您这垫东西的旧布,看着挺结实的,是从老家带来的?”
那汉子正沮丧着,闻言愣了一下,低头看了看袋子里那团脏兮兮的麻布,憨厚地点点头,“啊,是,是从俺们老家老屋的墙角旮旯里扯出来的,垫着防磕碰。咋了,小兄弟?”
周掌柜和阿明也疑惑地看向陆砚尘,不明白他为何对一团破布感兴趣。
陆砚尘脸上露出温和无害的笑容,蹲下身,指了指那团麻布,“我看着这布料的织法有点老,想研究研究。老乡,您这几件东西,加上这团垫布的布头,我给您凑个整,五百块,您看行吗?就当是让我买个学习材料。”
汉子一听,原本只能卖三百的东西,突然能多卖两百,虽然不解那破布有什么用,但脸上立刻阴转晴,忙不迭地点头,“行!行!五百就五百!这布头您要就拿去!”
周掌柜皱了皱眉,觉得陆砚尘此举有些多余,花两百买团破布实在不值,不过终究没出声阻止,只当是年轻人好奇。
交易很快完成,汉子拿着五百块钱,千恩万谢地走了。
阿明忍不住嘀咕,“尘哥,你花两百买那破布干啥?脏兮兮的,擦桌子都嫌糙。”
陆砚尘只是笑了笑,没多解释,小心地将那团沾满泥块的旧麻布单独拿起,走向后院的水槽。
周掌柜捻了捻胡须,昨天陆砚尘那份敏锐的“直觉”,不知这年轻人是偶尔灵光一现,还是真有点常人所不及的禀赋。他想了想,跟了过去看看。
陆砚尘在后院水槽边,就着清水,极其耐心地用手指一点点剥离着麻布上的泥块。
此时阿明也探头探脑地跟了过来。
浑浊的泥水顺着水槽流下,那团深暗麻布的本来颜色渐渐显露,是一种经年累月形成的沉郁褐色。随着泥污褪去,布料的质地也清晰起来。经纬细密,手感挺括,虽陈旧破损,却仍能看出当初用料的不凡。
“小陆啊,这……”周掌柜刚想开口,话音却戛然而止。
他的眼睛猛地睁大了些。
只见在那褐色麻布的边缘,随着陆砚尘小心翼翼的清理,一小片截然不同的织物显露了出来!
那是一小块不过巴掌大小的残片,底色是深沉玄黑,其上用极其细密的金线跟彩丝,以一种断断续续,宛若雕琢般的工艺,织出了繁复而古雅的云雷纹图案。
金线虽因岁月而略显暗淡,但在清水洗涤后,依旧折射出内敛而华贵的光泽;彩丝颜色沉稳,交织出立体清晰的纹路。
“这是……缂丝?”周掌柜倒吸一口凉气,再也维持不住镇定,几步抢上前,几乎是贴着陆砚尘的手,死死盯住那一小块残片,声音都带着一丝颤抖,“而且是清中期,不,看这气韵和云雷纹的规制,怕是能到清早期的官造缂丝!”
现实对于修复实验室的申请是很严格的(超级),我在这里的设定简化了很多:大三起可以申请修复实验室,提交修复物件的照片跟需要的材料,流程批下来后,根据排到的时间前往实验室,然后在值班教授(或老师)的看管下进行修复。
改了下电脑搜报的内容,之前写的时候忘记把日军侵略的历史加进去了,当时我写1932年就是为了这点的,写之前改了几版都写忘了【扶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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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锦灰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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