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像被海风裹挟的沙砾,在黑板粉笔字的擦写与课间铃声中,悄然滑过了一周。季屿风逐渐熟悉了这座滨海小城的节奏,一种与黎城截然不同的、被咸湿水汽浸泡得缓慢而黏着的韵律。
雾港一中的日子松散而规律。清晨,海鸥的鸣叫混杂着早读声;午间,阳光将棕榈树的影子拉长,投在斑驳的红砖墙上;傍晚,咸腥的风毫无阻碍地穿透走廊,带走最后一抹燥热。
季屿风像一颗被投入陌生水体的石子,表面维持着平静,内里却始终与周遭隔着一层无形的薄膜。他与陈卓等几个活跃的男生能说上几句话,参与课间关于球赛或游戏的闲聊,但那份来自黎城的、刻在骨子里的规整与距离感,让他始终像一个冷静的旁观者,而非真正的参与者。
而他的同桌殷祈溪,则更像是深海中最难以捉摸的物种。她完美地融入了这片环境的背景噪音之中,却又固执地保持着自身的孤立。她依旧遵循着那套固定的模式:踩着尖锐的预备铃冲进教室,在大部分非主课上维持面朝墙壁的固定姿势,放学铃声一响便如受惊的潮汐蟹般迅速隐没。两人之间的交流,仅限于物理空间上的必要交集,简短、机械,不带任何温度。
“你的卷子。”
“嗯。”
“递一下。”
“给。”
那条横亘在两张并拢课桌之间的“三八线”,仿佛一道无形的深海海沟,清晰地将两个世界分隔开来。季屿风偶尔会注意到她在草稿纸边缘勾勒的海洋生物,形态精准,线条带着一种野性的生命力,与她课堂上那副对一切都兴致缺缺的模样形成微妙的反差。但这细微的异常,如同深海中一闪而过的磷光,短暂亮起后便迅速沉寂,并未引起他过多的探究。
直到开学摸底考试的成绩,像一份冰冷的洋流测绘图,摊开在所有人面前。
纯理科班级的排名,总是带着近乎残酷的直白。季屿风的名字高悬榜首,数理化生各科成绩接近满分,如同黎城灯火通明的中心大厦,稳定而耀眼。这结果毫无悬念,甚至引不起多少惊叹,仿佛本该如此。
而殷祈溪的名字,则沉默地蜷缩在成绩单的中下游地带,各科分数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稳定性——每一门,都精准地徘徊在及格线的边缘,不多不少,像是经过某种精密计算。
课代表分发试卷时,教室里弥漫着纸张翻动的哗啦声和细微的叹息或雀跃。当那张写着殷祈溪名字、打着鲜红“62”分的物理试卷被放在她桌角时,她只是懒洋洋地掀开眼皮,瞥了一眼那个数字,随即便像对待一张无关紧要的废纸般,随手将其揉成一团,塞进了桌洞深处。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没有及格的低空掠过的庆幸,也没有低分应有的沮丧,只有一片近乎漠然的平静。
季屿风的视线无意间掠过她塞试卷的动作,以及她摊在桌面上、刚刚完成一半的草稿——那上面画的是一只形态诡谲的深海皇带鱼,流畅的带状身体和细节清晰的头部结构,需要极强的观察力和空间想象力才能捕捉。
讲台上,物理老师已经开始激昂地讲解试卷,声音洪亮地穿透教室。讲到压轴的最后一道力学综合大题时,他特意停顿,目光赞许地投向季屿风的方向。
“这道题难度很高,考察的知识点很综合,我们班只有季屿风同学完整地给出了两种非常漂亮的解法……”老师说着,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花名册,似乎在确认什么。
“……哦,另外,还有几位同学的思路也值得肯定,虽然过程简略,但结论是正确的。”
季屿风微微颔首,目光落在自己卷面上那道题旁边打着的红色对勾上。然而,他的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回了考试时的场景——透过眼角的余光,他依稀记得旁边的殷祈溪并非全程休眠。
她的答题速度异乎寻常地快,笔尖在试卷上移动时带着一种近乎潦草的随意,但在某几道看似复杂的选择题和填空题上,她的停顿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尤其是最后那道大题,他清楚地记得,她似乎只写了几行关键的公式和最终答案,推导过程近乎空白。
当时他只道她是时间不够或者完全不会,草草放弃。可现在,串联起那个精准贴在及格线上的总分、老师那句意有所指的“结论正确”、以及她草稿本上那些绝非普通学生能随手画出的精准生物素描……
一个推测,如同深海黑暗中突然亮起的探测灯,在他脑中骤然闪现——
她在控分。并且,她在有选择地答题,只做那些她认为有必要做的题目。
这个发现让季屿风感到一丝意外。在黎城的顶尖中学里,他也见过个别天赋异禀却性格乖张的学生,会用这种方式无声地抗议或彰显与众不同。但殷祈溪?这个身处教育资源相对匮乏的雾港、在课堂上大部分时间仿佛与世隔绝的女生?
这细微的异常,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终于荡开了超越陌生同桌范畴的涟漪。他第一次对她产生了一丝真正的好奇。那些她急匆匆消失的课间,空无一人的午休,和放学后立刻遁走的时间,她都去了哪里?在这片看似沉寂的“深海”之下,她究竟在做什么?
这份好奇并不算强烈,尚未达到驱使他主动探寻的程度。他依旧维持着自己固有的节奏,认真听课,条理清晰地记着笔记,偶尔在陈卓的热情邀约下去球场活动一下,更多的时候,则是独自一人,寻找校园里安静的角落,望着远处与灰蒙蒙天空相接的海平面,任由思绪放空。
这天下午的最后一节是自习课。天色不知何时阴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海风变得狂躁,呜咽着掠过校园,卷起地上的落叶和沙尘。窗外的棕榈树剧烈地摇晃着,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下课铃如同冲锋号,殷祈溪几乎是应声而起,动作迅捷地将桌上寥寥几样东西扫进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单肩一挎,便低着头汇入了涌出教室的人流,没有片刻停留。
季屿风因为需要整理一份复杂的物理竞赛提纲,留在座位上多待了二十几分钟。当他终于合上笔记本,收拾好书包走出教学楼时,外面已是细雨迷蒙。冰凉的雨丝夹杂着更浓重的海腥气,扑面而来。
他没带伞。密集的雨点很快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头的衬衫面料,带来黏腻的不适感。他不想冒雨跑回住处,便决定找个地方暂避,等雨势稍歇。脚步几乎是下意识地,又一次引领他走向了学校后方那片日渐熟悉的僻静区域——那几栋废弃的红砖旧楼。
雨中的旧楼区更显荒凉,雨水顺着斑驳的墙面蜿蜒流下,在墙脚汇成小小的水洼。周遭只有雨点敲打树叶和瓦片的单一乐章。他正准备快步躲进最近的门洞,一阵异样的声音却让他骤然停下了脚步。
不是风雨声。
那声音低沉,带着独特的嗡鸣,断断续续,顽强地穿透雨幕,钻进他的耳朵。
是贝斯。电贝司独有的、厚重而富有颗粒感的低音。
他的心跳似乎漏跳了一拍,循着声音的来源望去——果然是那间位于二楼的、他上次遇见殷祈溪的旧教室。此刻,那扇窗户紧闭着,暗红色的木质窗棂在雨水中颜色深黯,但低沉的电贝司声,却固执地从缝隙中渗透出来。
真的是她。
上次看到她从那扇门里出来,怀里那个用旧布仔细包裹的长条形物件,此刻在他脑中有了清晰的答案。
一种莫名的情绪促使他没有立刻走进门洞避雨。他退后几步,绕到旧楼的侧面,找到一个被茂密芭蕉树叶半遮掩的角落。这里既能有效挡雨,又恰好能透过旧教室窗户上方一小块没有拉严的窗帘缝隙,窥见室内模糊的一角。
雨水顺着宽大的芭蕉叶脉滑落,在他脚边滴答作响。他靠在冰凉潮湿的砖墙上,静静倾听。
窗内传出的贝斯声比刚才清晰了不少,不再是最初零散的音符摸索,而是连贯的节奏。
屋内的少女突然想到了什么,停止了演奏,不过很快声音又传了出来,点弦,slap,还有很多类似炫技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透出一股与他平日里所见的那个散漫、疏离的殷祈溪截然不同的、近乎执拗的专注与热忱。
他微微仰头,透过那狭窄的缝隙,能看到教室里一个模糊的侧影。她坐在一个高脚凳上,微微低着头,身形轮廓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有些单薄,怀抱着贝斯的姿势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认真。她的身体随着稳定的节奏轻轻晃动,沉浸在属于自己的音乐世界里。
雨丝如织,将天地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雾之中。废弃的红砖楼,断断续续的贝斯低鸣,窗前专注的剪影,以及楼下角落里浑身湿透、静静聆听的少年……构成了一幅寂静而充满张力的画面。
季屿风忽然间明白了许多事情。明白了她那些刻意维持的低空飞过的成绩,或许并非因为无能,而是一种避免麻烦的伪装;明白了她所有匆匆消失的时间,都投入到了这个被遗忘的角落,与怀中的乐器为伴;也隐约触碰到了她那层坚硬冷漠外壳之下,可能包裹着的、不为人知的柔软与坚持。
这发现,像是一束微弱的光,探入了幽暗的深海,照亮了隐藏在水草与礁石之后的一小片景观。他这尾始终感到隔阂的“淡水鱼”,在不经意间,似乎窥见了这片“深海”之下,悄然涌动的、充满生命力的暗流。
不知过了多久,旧教室里的贝斯声停了下来。接着,是细微的收拾器材的声响,以及关灯的声音。
季屿风直起身,没有等待与她照面,悄无声息地转身,沿着来时路悄然离开。雨水彻底浸透了他的衬衫,紧贴在皮肤上,带来阵阵凉意。然而,他的耳畔却久久回荡着那低沉、执拗的贝斯旋律,眼前挥之不去的是那个在昏暗光线下,与乐器融为一体的、专注而陌生的殷祈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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