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馆里的魔医照例来给谢翊换药。
谢翊心情极好的嘱咐他，“只管上药，本殿下不怕疼。”
见过前几次谢遥换药时杀人眼神的魔医，忍不住擦擦冷汗。
浓重的血腥气混合着药草苦涩的气息，在魔族别院深处的寝殿里沉沉浮浮。
谢遥趴在铺着厚厚软垫的榻上，身体绷得像一张拉紧的弓，每一次细微的挪动都牵扯着背上臀上那四十刑杖留下的狰狞青紫。
但他却真的没吭一声。
冷汗浸湿了他额前的黑发，一缕缕贴在苍白的额角，衬得那双紫眸里的痛楚愈发惊心。
即便如此，当门外传来熟悉的、带着一丝慵懒的脚步声时，谢翊眼中骤然迸出的光亮几乎盖过了所有苦痛。
他几乎是立刻就想挣扎起来，被榻边守着的夜罗刹冷眼一按肩膀，又重重跌了回去，喉间泄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躺着！”夜罗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她坐在榻边，紫发如瀑垂落，正小心翼翼地按揉着儿子背上最严重的几处瘀伤。
每一次魔气的渗入都带来一阵皮肉被撕扯般的锐痛，谢翊死死咬住下唇，齿痕深陷。
门被推开一条缝隙，沈云霜的身影出现在那里。
她今日穿着一身湖水绿的轻纱罗裙，发间簪着明珠，步履轻盈，像一缕误入沉疴之地的清风。
她目光扫过榻上狼狈的谢翊，落在他母亲夜罗刹身上，微微颔首，姿态是世家贵女的矜持，眼底却没什么波澜。
“魔尊也在。”
“来看看我这不争气的儿子。”夜罗刹淡淡道，手上动作未停，一团魔气在谢翊背上化开，带来一阵短暂的、令人牙酸的灼热感。
闻到浓烈的魔气，沈云霜微不可查地揉了揉额头，被夜罗刹看在眼里。
谢翊的目光却像被钉在了沈云霜身上。
他挣扎着侧过一点脸，声音因疼痛和虚弱显得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近乎讨好的急切。
“云霜，你来了？我没事，真的，已经不疼了。”
他努力想挤出一个轻松的笑容，苍白的唇角刚扯动一下，就被背上骤然加剧的揉按疼得倒抽一口冷气，笑容僵在脸上，只剩一片狼狈的隐忍。
沈云霜走近几步，在离床榻几步远的地方站定。
空气中弥漫的药味和血腥气让她不易察觉地蹙了下眉尖，目光掠过谢翊背上那些刺目的伤痕淤青，最终落在他强撑的笑脸上。
她随意地“嗯”了一声，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看着是比昨天好些了。”
随即，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递了过去，“喏，老海叔新做的潮汐贝，加了双份蜜糖。”
那小小的纸包，裹着甜香和海风的咸鲜，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间在谢翊沉痛的眼底激起巨大的涟漪。
他几乎是颤抖着伸出手去接，指尖因激动而冰凉，然而，就在他快接触到时，夜罗刹横叉一脚。
“他够不着，本尊来帮他拿。”夜罗刹眼底的紫芒骤然暴涨！
接着，一股极其精纯、带着魔尊本源的探查之力，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如同无形的触手，精准地缠绕向沈云霜！
这股力量极其隐秘，连谢翊都无法察觉。
它掠过沈云霜的肌肤，探入她的经络，感知着她生命本源的气息。
起初，一切如常，人族特有的、温和却略显平庸的生机流淌着。
然而，就在这股魔尊之力即将收回的瞬间，异变陡生！
沈云霜体内那看似平静的生机深处，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火星！一股极其微弱、极其古老、带着致命魅惑与一丝阴冷吞噬意味的气息，如同沉睡的毒蛇被惊醒，猛地窜动了一下！
虽然只是一闪即逝，快得如同错觉，瞬间又被重重的人族表象掩盖下去，但那瞬间爆发的、与魔族力量天然相克相吸的独特波动，却如同烙印般清晰地刻在了夜罗刹的感知里！
轰——！
夜罗刹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
一股巨大的寒意从她脚底瞬间窜遍全身！
紫发无风自动，周身空间都因她情绪的剧烈波动而产生了一丝细微的扭曲！
是魅族！
这独一无二、早已绝迹于三界二十年的本源气息！绝不会错！
二十年前，那个在滔天魔焰与神圣光辉中凄然陨落的魅族首领女茵，最后爆发的，正是这种让她都感到心悸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明的阴冷魅惑之力！
虽然沈云霜体内的这股气息微弱了千万倍，且被重重伪装，但那源自血脉的、与魔族相生相克的本质，在魔尊级别的探查下，终究是泄露了一丝端倪！
“魔尊这是何意？”沈云霜看着在一直接东西，却没有下文的夜罗刹。
夜罗刹死死盯着沈云霜那只随意垂下的手！
那只手，纤细白皙，指尖还残留着一点水光，就在刚才那极其短暂的瞬间，夜罗刹清晰的魔尊本源感知到了！
如果说昨夜之前她还是只是怀疑，那么今天的探测，已经彻底验证了沈云霜并非人族，而是魅族！
“没什么，本尊只是突然有些不适，出去透透气。”
夜罗刹看着沈云霜的紫瞳深处，翻涌起惊涛骇浪，二十年前那场染红三界的惨烈大战，女茵临死前充满怨毒与绝望的眼神，如同鬼魅般瞬间冲入她的脑海！
她猛地攥紧了拳头，指骨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
也引得谢翊似有所感，微微蹙眉朝她望了一眼，“母亲？”
夜罗刹并未回复他，而是将袋子塞他手里，逃也似的离开了。
谢遥小心翼翼地，如同捧起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全然不顾扯动伤处的抽痛。
紫眸里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感激和卑微的喜悦，他仰着脸看沈云霜，唇瓣微微翕动，似乎有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只化作一句带着微喘的低语：“你还记得这个？”
她在试着对他好。
“随口提了句想吃，碰巧路过罢了。”沈云霜的语气依旧平淡，目光掠过他因激动而微微发红的眼尾，并无多少停留。
她似乎无意久留，只随意问道：“后日‘牵缘会’，你可还能去？”
牵缘会，三界适婚男女最终择定伴侣的盛会。
谢翊的心猛地一跳，像被点燃的火种，瞬间烧遍四肢百骸，连背上的剧痛都似乎减轻了。
他攥紧了那个小小的油纸包，用力点头，声音因急切而拔高了些：“能！我一定能去！云霜，我……”
他想说“我喜欢你”，想问她是否真的会选他，无数汹涌的情愫在胸腔里冲撞，最终却在她那双平静无波的眸子注视下，只化作一句近乎哀求的低语。
“你……你会敲我的门吗？” 这是他此刻唯一的浮木。
沈云霜看着他眼中几乎要溢出来的忐忑和期盼，略略歪了歪头，像是在思考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近乎玩味的弧度：“嗯，看你更顺眼些。”
轻飘飘的几个字，却像带着魔力，瞬间点燃了谢翊眼底所有的阴霾。
巨大的狂喜冲击着他，让他一时忘了呼吸，忘了伤痛，只是痴痴地望着她，仿佛整个灰暗的世界都因她这一句话而骤然亮起，光华万丈。
他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
“好！”谢翊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般的颤抖，眼中水光潋滟，映着沈云霜清冷的身影，纯粹而滚烫。
“我等你！我一定等你！”
沈云霜似乎觉得他这模样有些有趣，嘴角的弧度深了一瞬，很快又归于平淡。
她没再多言，只随意地摆摆手：“好生养着吧。”
说罢，便转身，裙裾拂过门槛，像一片无心的云，轻飘飘地离开了这间弥漫着药味、血腥和他浓烈爱意的屋子。
她的脚步依旧轻盈，没有半分留恋。
殿门合拢，隔绝了那道身影。
谢翊却依旧痴痴地望着门的方向，仿佛还能捕捉到她留下的气息。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个油纸包，浓郁的甜香扑面而来，里面躺着几枚晶莹剔透、裹着蜜糖的贝壳状点心。
他拿起一枚，动作轻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琉璃，缓缓送到唇边，咬了一小口。
蜜糖的甜腻在舌尖化开，一路蔓延到心底，奇异地抚平了背后的剧痛。
他闭上眼，细细品味着，苍白的脸上甚至泛起一丝满足的红晕，喃喃低语，像说给自己，又像说给早已离去的人听：“好甜，很好吃。”
这卑微到尘埃里的餍足，像一根冰冷的针，狠狠扎进了门外夜罗刹的眼底。
她看着儿子脸上那近乎愚蠢的甘甜笑意，看着他紧握着那不值一提的点心如同握着稀世珍宝的模样，一股沉沉的、混杂着愤怒与某种不祥预感的阴云，在她紫色的眸底翻涌凝聚。
她缓缓动身，紫发无风自动，周身那股属于魔界至尊的凛冽威压无声地弥漫开来，瞬间冲散了殿内那点可怜的甜腻气息。
她推开门走过去，目光锐利如刀，穿透一切，投向谢翊的方向。
此时晨曦微露。
谢翊趴在榻上，脸色因失血和疼痛依旧苍白，但那双紫眸却亮得惊人，盛满了对牵缘会的无尽期待和甜蜜的憧憬。
他小心地护着颈间的双生铃，仿佛那是他全部的希望。
夜罗刹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榻边，紫发垂落。
她看着儿子脸上那近乎愚蠢的、沉浸在虚幻幸福中的光彩，想到自己方才的发现，心口如同压上了一块万钧寒冰。
“翊儿。”她的声音冰冷，没有一丝温度，瞬间打破了殿内那点可怜的温馨。
谢翊闻声转过头，眼中还带着未散的笑意：“母亲？您怎么又回来了……”
话未说完，便对上夜罗刹那双凝着万年寒霜、翻涌着复杂难辨情绪的紫眸。
那眼神太过沉重，太过冰冷，瞬间冻结了他唇角的笑意，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缠上了他的心脏。
“昨夜，”夜罗刹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和一种近乎悲悯的残酷，“本尊去了沈府。”
谢翊的心猛地一沉，下意识地攥紧了身下的锦褥。
夜罗刹的目光锐利如刀，直刺他灵魂深处：“本尊亲耳听见，沈云霜对她父亲言道，选你，不过因你‘闹得凶’、‘烦得很’，最终落点，是‘好拿捏’三个字！”
“好拿捏”！
这三个字如同三道裹挟着万钧之力的惊雷，狠狠劈在谢翊头顶！
他脸上残存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紫眸中的光亮如同被狂风吹熄的烛火，骤然熄灭，只剩下空洞的死灰和难以置信的裂痕。
原来……原来他拼尽全力的追逐，他刻骨铭心的痛楚，他卑微到尘埃里的献祭，在她眼里，不过是好拿捏？
巨大的屈辱和灭顶的绝望瞬间将他吞没，身体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然而，夜罗刹接下来的话，才是真正将他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还不是最致命的。”
夜罗刹逼近一步，周身那股属于魔界至尊的凛冽威压无声弥漫，将谢翊死死钉在原地。
“本尊方才以本源魔息探查，发现她体内潜藏着魅族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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