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有真从来没觉得这个世界如此吵闹。
“你为什么一声不响就跑去码头!”唐烨喊得整个白金场都能听见。要不是程有真手臂不能动,早就伸手把她嘴捂上了。“你为什么受伤了不第一时间告诉我!”方雨玮喊得比他还要嘹亮,程有真觉得自己头晕晕的,许是要聋了。
“我这房子不比你们的豪宅,还是小声点吧。”他闭上眼哀求。
唐烨放下她的书包,从里头掏出一盒盒吃的喝的,数来宝似的:“这是我家阿姨做的鸽子汤、猪蹄、白斩鸡、虾仁炒蛋、炒面……”
方雨玮一盒盒接过去:“好的好的,中午够吃了。”“是给你吃的吗?!”“嘿嘿,这不是开玩笑么”他打开饭盒,递到程有真面前:“我中午去当然是去无壤寺。”“你当心把他们吃倒闭了。”“没事,他们富得很。”
他们俩彼此有种默契,故意不去提那个意外,只营造气氛,让程有真安心养病。
唐烨又展开另一个包,依次递出了草莓蛋糕、巧克力冰激凌、蛋挞……程有真从来没觉得自己手臂那么有用过,恨自己没法推开:“真的不能再带了,我吃不下这些。”
“不用跟我客气,你那么穷,肯定不舍得给自己补营养。”
“……”朋友什么都好,就是长了张嘴。
“你家怎么连个像样的沙发都没有?”方雨玮盘腿坐着,拆开了自己带来的一堆零食和饮料。小小的公寓顿时被朋友们填充得满满当当的,一时间也分不清楚他们是来看病患,还是来聚会的。
食物饮料已就位,唐烨与程有真就如同哼哈二将,一人脸上写着“坦白从宽”,另一人写着“抗拒从严”,坐在程有真面前。程有真老老实实将事情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包括他在旧港遇袭、遭遇评分员、所发现的运输箱,最终被救去私人医院,毫无保留。
等他讲完,唐烨和方雨玮齐刷刷地盯着他,面色复杂。两秒后,他们异口同声地喊:
“徐宴跟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啊?”
唐烨此刻如名侦探办案,眼睛里几乎都闪着光,“你中枪不到二十分钟就被送进了密级医院?我在终端喊了你半天没联系得上,他却能第一时间找到你?”
方雨玮反应没她激烈,但语气更致命:“是他早上偷偷送你回来的?你这一身新衣服是谁的?”
“……”程有真百口莫辩,恨不得直接晕过去算了。
见程有真无法回答,唐烨和方雨玮彼此交换了个眼神:“这徐宴不是什么好东西。”“对,我们有真被他卖了,他还不知道。”
“我是自愿的。”
二人看了他几秒,又露出沉痛的表情:“真的是被卖得裤衩子都不剩了。”“孩子还是太单纯,我们林律说得一点不错,十一局全是坏种!”“可不是么!”
“那个……”程有真还是弱弱地挣扎了一下,“我们要不聊一下那个财务总监吧。”
遭到了二人一致否决:“不行!那是评分局的事!”“你不能再出事了!”“你跟徐宴说,我们铭晟对他已经仁至义尽,让他别再来骚扰你了!”
有时候,死在码头也不失为一种办法。
唐烨与方雨玮刻意没有多聊工作的事,只聊了些街边八卦,比如哪个歌手出轨了,哪个演员出柜了,Arch科技的股票大涨了,谁家那谁财富自由了。当然主要是唐烨聊得起劲,方雨玮暗自盯着程有真的手臂,不敢多问。
他此刻只穿了一件体恤衫,衣袖下隐约透出厚重的纱布与肿胀的肌肉轮廓。他在深频也受过伤,但比这些算是小巫见大巫。
方雨玮最后还是没忍住,埋怨了一句:“有真,你不是挺机灵的么?怎么会做这种傻事。”事情发展到现在,这已经不是单纯的案件纠纷。你又何必为了别人的事,把自己逼到这个地步?
显然程有真还是没有理解这意思,只是好奇,自己这么个文武双全的,怎么突然间被那么多人说傻了。看来还是得增强格斗技能,再也不犯这种低级错误。“我下次会注意的。”
听到他这么说,方雨玮突然心下恼火。“没有下次了。”语气冷冷的,“这件事就丢给评分局处理。”
程有真皱眉:“这怎么行?我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做到。”
“我不要你负责,你又不欠我什么。”
原本和谐的气氛突然起了微妙的变化。
程有真察觉方雨玮是动了真意,立刻挺直身子,顾不上伤口,神色严肃地道:“我只是没想到码头那边连评分员都跟着一起走私贩私。下次我绝不会再犯这种低级错误。虽然现在我确实无法单独代理你,但理论上,你是我第一个客户。是你选择了我,所以,请让我继续守护你。”
“程有真,有病去看心理医生,别老想着当救世主,你以为自己是超级英雄啊?”
唐烨之前也是憋着不满的劲儿,觉得这个案子不明不白的,最后全压到了程有真身上。现在她注意到了方雨玮的反常,正好也发泄了出来:“你才有病。特意跑来找病人麻烦,抽哪门子风?”
方雨玮嗤笑一声:“唐大小姐,你有钱有势,出门保镖成群。对你来说,这种案子只是游戏,好玩儿。但我们不一样,我和程有真是在把命往刀口上送。”
“我把案子当游戏?!”唐烨终于被激怒了,眼框微红,“好好好,原来你就是这么看我的付出的。可以,你这破事儿老娘不奉陪了!”她说完后罕见地发了大小姐脾气,拿起包,头也不回夺门而去。
气氛急转直下,降到冰点。
方雨玮有点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在这个档口挑起争端,但是话就这么说出来了,想收回也已经不可能了。他看了程有真一眼,没有做任何解释,也起身离开了。
他胸口像堵了团沉甸甸的棉絮,闷得发涨,连呼吸都变得不顺畅。他心神不宁地回到无壤寺,迅速刷过自己的评分,可怜巴巴的“C”又亮了起来,不过这次方雨玮连看都懒得看,低着头直接走向后院。他抓起扫帚,埋头开始清扫落叶。扫着扫着,他的鼻头就开始阵阵发酸。
方雨玮站直身子,仰着头,眼睛睁得老大。深频的老板已经给他发了消息,只要他同意,明天就可以回去上班了。不仅保底工资翻了三倍,母亲在白金医院所产生的费用都可以由公司报销一部分,这是他想都不敢想的。
嘴里苦苦的。
侧殿的钟声响起,那处陆陆续续传来人声,方雨玮放下扫帚,悄悄靠近。侧殿供奉的是掌管世间因缘果报的来因菩萨。“来因”,意为一切果报之因,皆自来,不假外求。她不裁断因果,不惩罚善恶,只照见众生心中之因。菩萨左手持镜,镜中流转众生善恶因缘影像;右手掌灯,灯火不灭,能照见十方三世未来果报。
来因殿火旺盛。殿内设思过堂,心中有所执念的香客常来此处“思过”,他们焚香礼佛,祈求来因菩萨照见心中苦业。每当钟声响起,思过时间已满,香客起身,在功德箱前放下一念诚心,愿其福报随缘,因果自度。
当然,来的最多的,是那些心中有愧的有钱人。
只见孙夫人祷告完毕,依照每周的惯例,往功德箱扔了个信封,然后熟门熟路地请了三支香,闭上眼,嘴里念念有词。待睁开眼的时候,她身旁多了个年轻人。
“孙夫人,你好。”方雨玮朝他笑笑。
“你是?”
“我是老孙……咳咳,我原来是皓澜微控的员工。”
孙夫人脸色陡然一变,做出防备的表情,方雨玮瞬间明白了。他也拿起了香,学着孙夫人的样子点燃,轻烟一下子把他们俩的面容模糊了。“孙夫人,他们也给了我很大一笔好处,让我闭嘴。”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方雨玮没同她做戏,只继续讲:“你丈夫被他们害死,你不怨么?”
她紧咬牙关,声音低低的:“怨有什么用?怨能怨出什么结果来?我还有大把的好日子,生活还得继续。”
方雨玮盯着香火跳动的微光,轻声道:“如果你真的过得好,为什么每周都来无壤寺?”
孙夫人不响。半晌,她叹了口气,讲:“人各有命,我已经尽力了。”
“你开心么?”
“我不知道我开不开心,但是我有一大家子要养,没有钱,我肯定不开心。”
方雨玮点点头:“我懂。”他顿了顿,忽然又问,“那你晚上睡得好么?”
孙夫人再次不响。香火抖动,香灰斑斑驳驳地落了下来。方雨玮低声开口,像是对她,也像是对自己:“我睡不好。一条人命,我问心有愧。而且,我还连累了无辜的人,我不知道我以后会不会……”
孙夫人显然不愿再聊了。她插上香,说了句“借过”后,脚步匆忙地离开了。殿内一时间只剩下方雨玮一人。他抬头望菩萨,透过菩萨的因果镜,他看到了一个六神无主的自己。
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方雨玮转过头,望见那熟悉的身影。一宁微微施礼:“方居士又来了。”
方雨玮扯了扯嘴角,撑出个笑容:“当然,我每天要见你这位俏和尚,见不到,我就犯相思病,浑身难受。”
一宁的声音依旧温柔:“方居士今天心情不太好?”
“你不是都听见了么?”他苦笑一下,伸手擦台面上的香灰。这些日子干活干习惯了,他甚至对每个殿内已经了若指掌。
“方居士,你内心已经有答案了。”
方雨玮手上一顿:“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若真不知,这白金场有千万提升评分的地方,为何偏偏挑选本寺?”
这下轮到方雨玮不响。每日来无壤寺确实不仅仅是为了刷功德,还有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自从老孙死了之后,他们发现孙夫人每周都会来寺庙诵经礼佛,从不间断。他需要找个理由观察她,接近她。然而,原本带着目的的走动,现在竟变成了一场“受害者互助”,真是可笑。
“我们凡人的苦恼,你一个和尚不明白。”
“哦?何种苦恼?”
“有种苦恼,怎么说来着的?明明我想收手,但是偏偏伤害到了别人。”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对对。”方雨玮垂下眼,手上的动作渐渐停了下来,又默默咀嚼了一遍这句话,“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所以我说,方居士内心纯良。”一宁又强调了一遍,“你品行高洁,早已知该做什么。”
“呵,我内心纯良,品行高洁?!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些什么?”方雨玮似乎是听到了全天下最好笑的笑话,走到一宁面前,“和尚,你知道我是什么人?”他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嘲弄:“说得好听点呢,是俱乐部唱歌陪笑的戏子,说得直白点呢,就是个千人骑万人压的表子,你在指望我做点什么对的事?”
一宁没有退,却安静地望向他的他的眼睛。
方雨玮被看得心口发紧,却又止不住地往下说:“孙夫人说得一点没错,没了钱,我肯定不高兴。我还有个脑死亡两年的妈,在医院里等着我养!”
正知自在来因菩萨,一面镜,照出因缘流转,一盏灯,照进未来本貌,一切果报皆自此生。
一宁神情微动,双手合十,再次行礼。起身时,神色已然归于平静,无悲无喜:“孙夫人曾经来本寺,为亡夫设坛祈福,并将孙先生生前遗物尽数捐赠。然一宁庸常烦身,事务缠扰,所捐之物至今尚未理清。方居士于寺中劳作多日,应已识得器物室所在。”说罢转身离去。
“你……”
夜里,程有真突然接收到方雨玮的联系。“有真,我有个重大发现!”他似乎又恢复了往日贱兮兮的样子,将他在无壤寺的遭遇统统说了一遍。“我不仅逮住了老孙他老婆,还从住持和尚那里知道,他老婆一股脑把老孙的遗物全扔给寺庙了。”
“还有这种事?”
“对。你没做过法事,你不懂,这就是把人生前的东西原封不动,搬去地府,让他好在阴间依旧过原来的好日子。”
“然后呢?你有办法接触到那些遗物么?”
“当然了!我是谁啊,无壤寺编外大主持。”方雨玮得意得语调上翘,“然后我就一下子翻到了个档案袋,皓澜微控的账本,财务报表复印件,全他妈在里面!”
“太好了,真是菩萨保佑!”
“谁说不是呢。我明天找个时间给你,你记得让徐宴给我把分数调回来!”
“肯定的,调成s级!”
通话结束,方雨玮脸上还挂着硬挤出的笑容。白金医院的单人病房里,光线柔和,仪器发出细微的“滴滴”声,规律、持续。母亲安静地躺在病床上,插着呼吸机和鼻饲管,面容枯瘦、皮肤泛灰,却依旧维持着平稳的生命体征,像一口未熄的灯,守着沉沉黑夜。他熟门熟路地给她擦身,抹上滋润的身体乳。
做完这一切,他关了灯。接着他绕到床的另一侧,避开那些脆弱的管子和插头,挤上了窄窄的病床,睡在妈妈的脚边,小心翼翼地抱住她的腿,像小时候那样。
“妈,你抱抱我。”
病病房里一片静谧,只有仪器持续地哔哔作响。很快,这些机械声中响起了压抑的,低低的啜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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