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鹤归一年离开雾隐山一次,日薄西山血洒天尽时出,夜半孤月悬枝时归。
他出山只为杀人,最初几年杀得尸山堆高入云,后几年基本一年杀一人。
杀完人,他用染血的食指划去泛黄清单上的名字,单手拢卷起长得拖地与衣摆旖叠的名单,喉结滚动涌出一口鲜血,面色如常,也习以为常。
雾隐山的结界失去主人的支持,这些年越来越力不从心,山尖隐约浮现尘世。
秦鹤归高挑清癯的身影没入晨雾,无声无息,一晃儿衣摆也消失不见。
回到山顶洞府,他掐诀弄掉身上的血迹,给供台将燃尽的香续上三根,拜后插入香炉,撩起衣袍跪在团蒲上,身姿如松柏挺立。
阖眼,合掌。
往年秦鹤归几招就能解决,这次却耽搁不少时间,要杀的人太过难缠。
原四大宗门之一的长渡门灭门已久,门边荒草萋萋,殿内萧瑟寂寥。作为罪魁祸首,秦鹤归心中毫无波澜,再度踏入大殿,剑尖挑开暗室开关。
他算到漏网之鱼会回来,从身后一剑剖开贪生怕死的脑袋。
剑光穿透尚未密合的接口,人头落地滚了几圈,突兀的眼珠子恶意满满地盯着秦鹤归满头白发,嘴唇像两条蠕动纠缠的蛆虫,嚼字不清:“真是讽刺啊哈哈哈,你看看你这鬼样子,除魔卫道的魁首不也入魔——”
有些遗言只听开头就知道后续又臭又长,秦鹤归没闲心听完,面无表情斩开新长的脑袋。
“事到如今你又愧疚什么呢?”鲜血淋漓的胳膊搭着他的肩膀,新鲜长出的脑袋凑到耳畔:“凌诚道人这是在泄愤于我,拿我的脑袋做赎罪券?”
头断了又长出来,韭菜似的割不尽。
最终秦鹤归剑速略胜一筹,终结了无穷无尽的生长。无头的尸体扭曲爬行,想要够到桌上漆黑一团的物什,指尖停在分毫之外。
他收起长剑,给那团看不清形状的东西贴上符纸,再用干净的帆布包起,抱到胸口,像心脏贴着胸腔同频跳动。
不同于方才冷血杀招果断,声音温柔略带疲惫:“谢谢。”
“还有抱歉,那么久才来送你们归土。之后……”秦鹤归顿了顿,继续道:“之后不必再拖,况且我的时间也不多了。”
说完,他出门左拐远离长渡,绕道寻了块僻静的山头将其埋葬,熟练地念诵超度的经文。
……
香火渐旺,青烟缭绕。
云纵痕于混沌中醒来,入眼便是刻上自己名字的长生牌,笔锋苍劲有力,纵使风霜多年也抹不平的锐利。
字迹怪熟悉。
他伸手触碰刻痕,一阵风刮过,险些吹散他不够凝实的魂魄。
这才恍然,自己已经死了,死于仙门围剿,肉身肢解落入有去无回的冥渊,三魂七魄具散。
如今这是什么情况?
云纵痕似有所感回头,一双狭长的上挑眼瞪得浑圆。
那人五官如昨,身型也与记忆里无甚区别,却浑身散发衰败的气息。
身死道消对云纵痕而言不过长眠,他没想眼睛一闭一睁,还能再见秦鹤归,平白多添了几分恍若隔世的距离感。
云纵痕几乎想也没想拔腿往洞口跑,准确来说是没命地飘去,随后脖子一紧,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他拽回原点。
反复尝试几遍,云纵痕自暴自弃。
“我到底死了多久……你怎么老得头发都白了?”透明的手指穿过秦鹤归的脸庞,他浑然不觉,依旧双目紧闭,嘴里念念叨叨。
云纵痕凑近了听,似乎是某种咒语。他后知后觉回头,看清供桌、香炉,还有自己的长生牌。
他像是才发现什么有趣的事。淡色的魂魄绕着仙长转了几圈,时不时吹吹阴风,戳戳肩,自言自语:“没想到啊……”
人死如灯灭,修士也无例外。云纵痕没想到还有醒来的一天,没想到有人供奉恶贯满盈的魔修,更没想到供奉的那人会是秦鹤归……
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他。
云纵痕敛去笑容,一撇嘴,讥讽道:“秦仙长莫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可惜长跪不起的人看不见魂魄,自然也反驳不了这份不由分说的污蔑。
无聊。
想杀两个道貌岸然的仙修玩玩。
一觉醒来因不可抗力和宿敌共处一室,未凝实的魂魄烦闷得连轮廓都在微微震颤。都说眼不见为净,可他想走都走不开。这让不拘如风的魔头很是憋屈,好似脖子栓了条狗链。
秦鹤归一动不动跪到正午,期间一次都没睁眼,如果不是唇瓣在动,靠近还能听见咒语,云纵痕都要以为他睡着了。
“别念了,”这家伙叽叽咕咕念了一早上,念得唇瓣苍白皲裂,他到底在念什么?往生咒吗?云纵痕听不懂,却已经下了定论:“你超度不了我,就算你说我气量狭小也认了,我可能还真是心有不甘才还魂的。”
他拍了拍心口,很奇怪。经年怨恨仇意未散,平白又添几道酸涩。
曾经他为了不连累师门——犄角旮旯排不上号的小宗门,他与所有至亲好友恩断义绝,独自覆雪奔逃千万里。
撕下悬赏令来杀他的人络绎不绝。行至末路,云纵痕已分不清身上的血来自那些杀他的人,亦或是自己。
眼前只剩红与白。
视线模糊之际,他见到秦鹤归缓缓走来,挑一盏长灯,照彻风雪夜。
那天他说了什么?
对了,他一直在笑,没听清秦鹤归说了什么。
“秦鹤归,你也来杀我了吗?”他笑累了,长刀没入雪地支撑不愿下跪的身体,自言自语:“也对,你是仙门的处刑人,那赏金给不入流的修士,还不如自己人拿去,仙门还是一如既往的抠,对吧?”
一阵风刮过,吹散忆中围困他的呼啸风雪,也吹亮香线暗红的火光。
云烟似乎有凝神静气功效,云纵痕心绪渐稳,飘到供桌上坐下,双手扣住桌沿,低头与跪坐团蒲的人对上视线。
也许是睡太久,昏了头,他又恍惚想起少时到天恣门做交换生的那段求学经历。那时他还没有堕魔,天恣门不像他家小门小派,讲课、修习的规矩多如牛毛,换谁能一上来就一口气记住那么多要求?
云纵痕刚从小地方来的第一天就因课前坐到秦鹤归的桌子上,和当时还不是老古板的小古板结了怨,亦如现在这般居高临下看着他。
像是听进了怨灵的嘀咕,秦鹤归不再念往生咒,一双漆黑的眼睛,苍凉地穿透他的灵魂。
“喂,你果然能看见我……”
云纵痕一阵心虚,话还没说完,秦鹤归忽然起身,往前倾斜。俊美的脸庞不断放大,放大,再放大。
近到鼻尖将贴,呼吸纠缠,耳畔回荡心跳如擂。
秦鹤归伸手撑在身旁两侧,手臂虚虚地圈住了云纵痕。像隔着生死,短暂地拥抱了他。
云纵痕瞳孔骤缩,下意识抬手想推开,手臂直直穿过胸膛,耳畔同时响起剧烈咳嗽。
几滴粘稠的血滴落桌面。
秦鹤归拊掌而过,掌心灵光微闪,桌面再度恢复一尘不染。
“比起这个,你还是先擦擦嘴吧,”秦鹤归脸色苍白,嘴角的血迹都快成了他脸上唯一的一抹气色,云纵痕不再管他听不听得见,自顾自地刻薄道:“秦仙长这短命样,不会我刚回人世就赶上给你送葬吧?”
记忆里的仙长很爱干净,衣袍不染纤尘。他斩妖除魔,血不沾剑,一招一式潇洒利落,令无数妖物魔修胆颤。
后来云纵痕堕魔,秦鹤归劝过也骂过,最终刀剑相向。他当然打不过这位天骄,回回落下风,狼狈逃窜。
那夜雪地奔逃便是他们之间最后一战,刀剑争鸣,蹭出火星点点。云纵痕本就疲于奔逃,东躲西藏的老鼠日子也倦了,他越过秦鹤归的肩膀,依稀瞥见追兵渐近。
秦鹤归的剑穿透肩胛骨,陡峭的眉毛拧到一块,嘴巴一张一合,叽里呱啦说什么呢。风声太大了,他只听见秦鹤归斥责他,叫他不要执迷不悟。
“这条命,这份赏,便宜谁还不如让给你。”云纵痕仰天大笑,笑着笑着仰后坠入无底冥渊。
回过神。
秦鹤归随手擦拭嘴角,给香炉续上三柱香,转身消失在洞口。
这些天他总是很忙,经常出去一整天,直到次日黎明太阳将要升起才回来。每次回来都带着一身血气,尽管及时清理干净,身上没有任何痕迹,味道还残留在衣领、袖口、腰封……
云纵痕没在意,他才没兴趣知道宿敌每天都去做些什么,反正他也离不开长生牌这附近一亩三分地。
第七日秦鹤归没有赶在清晨回来,香炉里三支香早已燃尽。
云纵痕饿了一天,没有香火吃,饿得前胸贴后背,本就稀薄的灵魂更是薄成一片。
指定是饿太久,饿出了幻觉。
傍晚落日残阳,血红余晖洒满秦鹤归的肩膀似要将他压垮,而最令云纵痕吃惊的是,他居然看到天之骄子拖沓一身新鲜的伤回来了。
他无意伸手,秦鹤归穿过透明的身子噗通倒地,掀起尘埃在余晖中飞舞。云纵痕垂眼凝视洞穿的掌心,尘灰与碎魂几度有相融之势。
终究强留不得。
一边是隐隐显现的尘归尘土归土轮回路,另一边是一具昏迷不醒的高阶修士。
云纵痕冷笑一声,魂魄如烟似雾覆上那具身体,毫不犹豫侵入仇人脆弱的识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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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魂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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