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钥放走了楚篱，只带走了文心。
楚篱也许是逍遥了，但解泠逍遥不了，他却被莫名其妙地带进了神文殿。
这是他第一次来这里，比起圣武殿的金门绣户，神文殿要显得随意得多，东西少而精，文帝娘娘不喜金银，独爱珠玉，不管是人，还是物。
解泠跟着辛钥，规规矩矩地拜见了文帝娘娘文何。
文何一袭珍珠白玉长袍衬得身姿清贵，青丝垂落，背后是五彩飘带、四季繁花。她坐在白云之巅，单手撑着下颚，也没拿正眼瞧着二人。
“玉京好久没这么热闹了，君岂那儿刚处置了一个，如今轮到我了。说吧，你从玉京外一路拖着文心进殿，是想如何？让他丢脸，还是让我丢脸？”
文何见不得有脏东西在她殿内，早就打了出去。但辛钥这一路的举动早就传得玉京上下皆知，文心干的那点事也被抖了个干净。
好些神官见文心缺胳膊断腿的样子，差点吓晕了，又见辛钥身后跟着解泠，还以为疯狗神官又咬人了。
辛钥道：“不如何，贬了吧。文帝娘娘应该不会不舍得吧？”
文何嗤笑一声，解泠好像看到她翻了个白眼。原来齐华说的“文帝娘娘在圣武殿不见喜怒，在神文殿喜怒无常”，这话是真的。
文何对辛钥道：“别恶心我。我以为你早该对他动手了，毕竟他当年传了一些不太好听的话。”
见辛钥无动于衷，她便道：“你说是吧，昭宁？”似乎是才注意到解泠的存在，朝他笑了笑，却笑得解泠有些莫名其妙。
解泠听不懂文帝娘娘是什么意思，只好点头。
文帝娘娘笑呵呵地打量着二人，“辛钥啊，一千年了，我看你不仅没进步，反而还退步了。”
辛钥面无表情地道：“这就不劳烦您操心了。”
这话说得不客气，不过文何并未生气。她好似有意逗解泠玩，又道：“这如今下去了一个文心，你想把谁提上来？你身后那位？”
不是，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
解泠朝着辛钥的后脑勺疯狂使眼色，他可不要当文神！一日道心破碎，三日神魂出窍，七日就可以给他烧纸钱了！
最重要的是，他绝对不想在辛钥身边办事！
辛钥此时却圆滑道：“这提谁自然由文帝娘娘做主。”
文何却不满意这个回答，冷哼一声，“我懒得管，你选人便是。我只看结果，当初我们说好的，不是吗？”
辛钥不动声色地回道：“是。”
二人当着解泠打着哑谜，解泠就当没听到。这天庭人人都有秘密，理解，尊重。
“你俩别站在我殿内了，看着心烦。”说着文何一挥衣袖，二人就被丢出了神文殿。
解泠道：“文帝娘娘这脾气真是千年如一日啊！”
辛钥很是习惯地道：“在神文殿当值有利于气血循环，你真的不考虑一下？”
解泠连忙摇头道：“不考虑。”
但顿了顿他又道：“这次多谢你了。”
辛钥笑了笑，道：“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解泠告了辞，来到了玉京外，准备找一片合适的云彩跳下去，左看右看都觉得今日万里无云，都没法让他搭个便车。
“昭宁，需要我捎你一程吗？”
君岂的那通体墨色的踏云尊驾停在了解泠的身边，还特意放下了脚踏。
这话问得，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
这处是出入玉京的必经通路，无数大小神官都纷纷驻足看着这一幕。解泠知道今日他们的“神通”阵又要热闹了，如果此时自己再拒绝君岂，那明天不知道会传出什么离奇的版本。
虽然解泠不是很想和君岂独处，但也不好当众驳了他的面子，于是他便一脚登了上去，和君岂面对面坐着。
踏云尊驾速度极快，根本就没给那些神官留个影儿。
君岂没开口，解泠只好识相地先开口：“多谢帝君！”
君岂道：“昭宁不必同我如此客气。”
若是解泠第一次飞升时听到这话，怕是就会信以为真，如今已经是三进宫的老油条了，自然分得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客套。
见他还是规矩地很，君岂又道：“如今倒是越发沉稳了，昭宁这是刚从神文殿出来？”
“是。”解泠颔首。
君岂一叹，并未开口，有意无意地看着解泠手上那三道束链。
解泠心下一动，便主动问道：“帝君似乎有所忧虑，不止昭宁可否解忧？”
君岂看着解泠道：“有一事困扰了我许久，想了数日，觉得只能拜托给昭宁了。”
“帝君请吩咐。”
君岂这时却没有直接讲下去，而是问道：“三道束链加身的滋味不好受吧？似神非神，似人非人。”
解泠道：“帝君言重了，有它无它对我来说没什么差别，神和人也没有什么不同的。”
君岂笑道：“神和人没什么不同？若是我那位师弟也是这么想的便好了。”
解泠可从未听说过君岂的过往，玉京三位大佬的过往都藏得很好。
君岂好似和晚辈拉家常的家长，对解泠道：“我那师弟自小便跟在我师父身后打转，按理说我们一起长大，我们才是最亲的，可是很明显，我在他眼里只能排第二位。自从师父仙去以后，这种情况还是未变。”
解泠只好接话：“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也是人之常情。”
君岂道：“是啊，不过他后来消失不见了，我找了他很久，才发现他在躲着我。”
解泠又只好道：“不过是同行了一段路，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帝君不用太过伤怀。”
君岂看了解泠一眼，有些好笑道：“你小小年纪，为何说话如此老气横秋？”
你看着也是年纪轻轻的，还不是在倚老卖老？
解泠心里这么想，嘴上还是恭敬道：“我嘴笨，帝君莫怪。”
君岂又将话题拐了回来，看着解泠的束链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剔了你的神骨吗？”
解泠道：“帝君慈悲，对我网开一面。”
君岂笑得很浅，在看解泠，又似乎没在看解泠。他缓缓道：“我封你做‘昭宁真君’，可曾怨过我？”
解泠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帝君想要我做什么，但说无妨。”
君岂见他不接话，也就不再绕弯子，“很简单，找一个人。”
“谁？”
“三司主神。”
这可是件大事，君岂不找武神，来找他一个扫大街的做什么？
解泠故作一脸惊骇道：“有三司主神的下落了？”
君岂道：“不太准确，但昭宁或许可以去碰碰运气。”
这话说的模棱两可，这差事还许他办不成吗？
君岂道：“昭宁可去过金银城？”
解泠摇摇头，他没去过，但他听说过，这金银城是黄鬼的地盘。
君岂道：“我会给你派两个帮手，你想要谁跟你去？”
解泠道：“但凭帝君安排。”
君岂道：“不提点要求？”
解泠道：“那要聪明点的，服从安排，最好脾气好点儿。”
君岂道：“那你这是把玄空、执冥、明朝都排除了。”
解泠尴尬一笑，上次赤鬼城那一趟真是意外频发，他实在不想再体会一把带孩子的感觉。
君岂想了想道：“倒是有两个人符合，让凌广和雷神跟你去吧。”
“多谢帝君，但帝君忘了给我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三司大人的画像。”
“很可惜，没有。有了也不管用，他应该不会再以真面目示人了。”
聊完君岂也不再多留，在青竹村附近放了解泠下去，那什么无情得很。
解泠一边往家走，一边拿出那《天庭生存指南》查了起来，这凌广是……有了，南方武神凌广殿朱陵。
“飞升前是永嘉国的国师，永嘉国……”解泠沉吟道，印象一般。
至于殷其，她飞升前乃是打铁匠的女儿，解泠笑道：“这倒有意思。”
他又翻了翻，想看看三司主神的记录……没有。
君岂说的简单，到底是何种简单？
还没走到家门口，解泠就看见小院里有些不一样了。
隔着竹制栅栏，他瞧见了成片成片的木绣球花，团雪成球，沉甸甸悬于翠枝之下。
原本有些空落落的地方还搭了竹子做的晾衣架。
他的衣服都被洗好了，还有几件衣服不是他的，但想来是傅悱的。唯一让解泠感觉有点奇怪的地方在于，他的衣服都和傅悱的衣服“手拉着手”，走近一看才发觉，是被打上了结。
满树玲珑雪，风吹皂荚香，这是鬼界流行的晾晒方式吗？
解泠在四周转了转，都没见着傅悱。
“早知如此，就应该先问问阿福的神通口令是什么。”
解泠随意给自己做了点饭对付了几口，就坐在响铃观门口等人。
转念又掰着手指数日子，傅悱走了有几日了，大概有七日了，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思绪被一阵银铃脆响打断，解泠面前出现了一个灵光宝气的女子。他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天上又掉下来一个，落地有点歪，一路下坠压弯了一根大竹子，又被弹飞了出去。
“殷姐姐，拉小道一把！——”
解泠指了指那个半空中的小红点道：“雷神大人，他果真是凌广殿的朱陵将军吗？”
殷其颔首，见怪不怪地道：“朱将军是出了名的冒失，稍待片刻，我去请他过来。”
说是请，其实是提了过来。
解泠原以为朱陵会是个须发皆白的小老头，结果人家是个一身朱红道袍的少年郎，手里拿着一柄拂尘，腰间是铜币腰带，生得也是眉清目秀，举止轻盈，风度翩翩。
而殷其也超乎解泠的想象，面莹如玉，眼澄似水，艳若茶花含英气，身披白甲慑天地，腰间不系明珠系宝锤。
二人各有风姿，就是一时说不清到底谁是武神。
朱陵落地，弹了弹衣袍，还未开口便是一脸笑眯眯的样子，几乎看不见眼睛。
“昭宁真君，小道久仰大名，失敬失敬。”
解泠便也回道：“哪里哪里，朱将军太客气了。”
朱陵道：“不用喊将军，小道是一个道士。你要是觉得喊我朱陵太亲切，也可以叫我凌广，我就直接唤你昭宁了。”
解泠心里下了定论，这人有些自来熟。
解泠道：“刚刚我听闻凌广唤雷神大人为姐姐，你们是有亲戚关系？”
朱陵道：“算是沾亲带故，但有点远。殷姐姐是小道母亲那边的亲戚，往上数小道估计得喊一声外太祖奶奶。但她又未婚，喊一声姐姐也是无妨。”
“您家这族谱有点乱啊！”解泠感叹道。
殷其无奈道：“我和他差了近三百岁，也不知道怎么就被他发现了这点子亲戚关系。”
朱陵解释道：“殷姐姐飞升后，您弟弟，也就是小道的外太祖爷爷就发迹了！永嘉国到处都是雷神庙，小道原本飞升就想去雷霆司的，结果被帝君扔到凌广殿了。”
朱陵感慨良多，这就和一门心思考文状元，结果考了个武状元一样，结果虽对但充满遗憾。
说话间，朱陵就热情地上前牵起解泠的手，道：“这就是束链吧，小道还没见过呢！”说着他又牵起解泠的另一只手，问道：“这个是什么？”
解泠忙抽开手道：“小玩意儿罢了。”
“小道懂，多半是定情信物。”
朱陵挥着拂尘，笑呵呵地说道：“昭宁还不知道吧？雨神在神通阵里到处和人说你有个儿子，你那小舅子又长得极其英俊，和辛钥大人不相上下！他还说你那位夫人极其貌美，惹得不少神官艳羡不已！”
解泠干笑两声，试探性地问道：“这神通阵不会是玉京大阵吧？”
玉京大阵乃是所有主神官、从神官都在的最大神通阵，除了一尊二帝不在以外，最高权力者便是辛钥了。解泠没被贬之前也时常混迹在阵内，不过再次飞升后，解泠并没有重新入阵。
朱陵道：“对啊，雨神因为这事儿还被辛钥大人禁言了。他私下里和我们说，辛钥大人说不定是嫉妒自己没你那小舅子长得好看，其实小道觉得可能是他年纪大了些。”
这话解泠没法接。他道：“辛钥大人这几百年是不是变了挺多的？”
朱陵道：“之前没注意，也就自打你飞升以后吧。谁议论你的事儿，他就禁谁的言。文神当久了是这样的，容易疯！”
殷其咳嗽了一声，朱陵忙道：“殷姐姐教训的是，背后不语人是非，但容我最后再问一句闲话。”
朱陵拉着解泠去往一边，压低声音道：“昭宁，我且问你一句，咱们修的应该是同一道吧？你这道不要求保持童子身的吗？生子那什么，可算是有损道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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