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一楼，灯光闪烁诡谲，紫的蓝的光片扎在攒动的人影上，晃得人眼晕。墙上一排排酒瓶被四面八方的霓虹染得花花绿绿，震耳的电子乐鼓点“咚咚”撞在胸腔上，足以支配人的心跳。
叶汀在角落的椅子上坐得笔直，有人姿态妖娆，举着酒杯晃过去，带着股混了廉价香水的酒精味。他低着头不知在查看什么讯息，眉头微蹙，这副格格不入的样子，就像一个误入盘丝洞的小白兔。
“帅哥，第一次来吗？”
“要不要去水池跳舞？”
空气里酒气浓得化不开，连呼吸都能上头。周遭不断投来的目光和几句搭讪更搅得他胸口发闷。
叶汀在心里无声骂了句——果然不该来。本来只是循着那道熟悉的声音过来一探究竟，结果刚踏进门时那首歌就戛然而止，他找了半天，别说歌手的影子，连舞台边的乐器都没见着。
更何况……他扫过旁边抛媚眼的男人和女人。
叶汀轻轻叹了口气，人们不愿踏出舒适圈是有道理的，圈外的世界是真的不舒服。
这才十几分钟，就只剩一个念头在脑子里打转：赶紧出去呼吸新鲜空气，越快越好。
酒吧正门那边被醉汉挤得水泄不通，他细细观察，很快就在幽暗角落里找到了一个不起眼的侧门，又小又偏，平时应该很少有人使用。
他赶紧起身，低着头往侧门挤，费了一番力气才成功逃脱。
门外的窄道更是黑黢黢的，别说路灯，连个能反光的全息投影牌都没有，看样子是电子地图上都不一定有记录的野路。
叶汀松了口气，这里正对着风口，晚风带着凉意扑过来。他靠在旁边站了会儿，感觉身上沾的酒气被风卷着散了，头脑也清醒不少。
偏头去看，窄道尽头连着大路，偶尔有机器人巡逻队走过，这是每个城区都有的卫兵，个头跟常人差不多，只是皮肉为钢铁，背上背着激光枪与震荡棍一体的武器，胸腔里嵌着的是电子芯片，脑子里有设定好的巡逻程序，没半分活气。
除了机械声，远处还有嘈杂的人声。毕竟绀紫城本就是出了名的玩乐地，白天的冷清跟夜里的热闹比，简直像滴进大海里的水。
叶汀对这些热闹没什么兴致，在原地站了好几分钟，直到胸腔里的闷气散得差不多，才算缓过神来。
他看了眼时间，刚直起身想往大路走，就听见一旁传来打斗的声音。
小道深处，林枫烨正被一群壮汉围在中间，上演“1VS多”街头霸王游戏景象。
“不是吧各位，”他一边笑着往后躲开迎面来的拳头，语气听着无辜，话却够气人，“不就昨天偶遇你们老大，我顺手揍了他一顿？后来我不也道过歉了，再说了，本来就是你们不对，平白无故骂缃城，这不合适吧？”
那帮人看着人多，实则没什么章法。林枫烨这么多年摸爬滚打，应付起来本就游刃有余，偏他还不认真打，就左躲右闪地逗着玩，拳头擦着对方胳膊过去，脚勾着对方裤腿让人家趔趄。
纯属是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对面的人显然被惹急了，有几个摸出了腰间短棍，棍身还闪着微弱的电流光，看起来是要鱼死网破。林枫烨转了转手腕，正打算正经出手速战速决，余光却瞥见侧门那儿探出来个人影。
是叶汀。
他脑子一转，刚踢出去的右腿猛地收回来，故意给了旁边人一个空档。
“砰”的一声，后背结结实实挨了一下，他踉跄着单膝跪地，还忍不住咳了两声。
胜负欲刚被勾起来，正想撑着地面起身，肩膀突然被一片冰凉的触感覆住，跟着就被人往后一拽，他重心不稳，差点仰倒！
等回过神，就见叶汀已经直直站在自己身前。
林枫烨盯着他的背影，心里先冒出来的念头是：这么瘦，还想保护我。
叶汀站在前面琢磨对策，全然不知身后那人正一副幸福的模样盯着他的后脑勺咧嘴傻乐。
那帮流氓们倒是看见了……
他们权当那家伙是喝多了后劲刚上，或者是本来就不怎么正常，要不然怎么平白无故把他们老大揍得现在还在医院里躺着连胳膊都伸不直！再看看这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帮手，瘦胳膊瘦腿的样子，跟打架的氛围半点不搭，几个壮汉忍不住爆笑出声。
叶汀没理他们，只是抵了抵鼻梁上的镜框，边缘嵌着细巧的传感器，平时能测些基础数据，这会儿倒像个普通的装饰。他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后壳是磨砂金属的，边缘有点磕痕，他手指在屏幕上随意点了两下，屏幕亮了又暗，又把手机塞回去。
随后他就那么站着，面无表情，也不说话。
“叫救兵啊？”带头的一个彪形大汉露出一口黄牙，笑容十分猥琐，“等你救兵来，哥几个早把你俩撂这儿了。”
叶汀还是没吭声，他那双眼睛是典型的葡萄眼，眼黑多眼白少，平时瞧着湿漉漉的，像只无害的小动物，可这会儿没什么情绪地盯着人，黑幽幽的瞳孔里没半点光，竟让那几个壮汉笑不下去，心里莫名发怵。
过了两分钟，对面那帮人可能是感觉自己被轻视有点掉面子，也可能是觉得木头人游戏很无聊。领头的人一个眼神示意过后，他的几个手下就心领神会冲叶汀扑了过来。
叶汀侧身一躲，轻轻松松就避开了这没什么技术含量的进攻。倒是还跪在地上的林枫烨脸色一变，赶紧撑着地面想起来帮忙，却见叶汀背在身后的手冲他比了个“二”的手势。
是四年前他们定的暗号。
意思是——“不要动”。
果然，前后不到十秒的时间，巡逻的机器人队伍就莫名出现在这条平时位于死角的小道，而且非常明确地径直朝他们这边走来。
在人类世界可以称得上是混混的人显然是打不过机械世界巡逻卫兵。看到这个情况只能如一般反派的惯用伎俩，留了两句不痛不痒类似于“你给我等着”的狠话就仓皇跑走。
等他们跑没影，叶汀才无声地松了口气，抬眼冲机器人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后者貌似不放心执意上前，头部的扫描仪扫了他们一圈，确认没异常，才又沿着原路离开。
晚风吹起，巡逻卫兵还没走多远，叶汀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十分矫揉造作的哎呦声。
“哎呦！我的腿！嘶~啧！”
“刚才挨打的是你背，不是腿。”叶汀头都没回，语气平平。
“哇塞，真冷漠，怎么说也是曾经的……”林枫烨突然停顿了一下，“曾经的室友……”
这句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好像也彰显着说话人的心虚，最后一个字都要融在空中来不及停留被风吹走。
远处绀紫城的霓虹把半边天都染成了粉紫色，这边却只有树影晃来晃去，跟外面的灯火辉煌像是两个世界。叶汀没犹豫，转身就往大路走。
依旧呆在地上想使用苦肉计的林枫烨眼看着那人没有停下的趋势，也不继续演苦情戏了，赶紧朝着他的背影喊：“我有摩托车！能载你回去！”
前面的人脚步都没顿一下，继续往前走。
林枫烨赶紧撑着腰站起来，林枫烨赶紧扶着腰站起来，看着他那停在侧门历经几十次改装并且现在锃光瓦亮熠熠生辉朝气蓬勃的“铠甲勇士”，那是他亲手改装了几十次的宝贝，车身喷着哑光银，用的都是顶级材料，质量绝对杠杠的。
他看看车，又看看叶汀的背影，一拍脑门，又喊：“啊！我忘了！车坏了！我跟你走路回去！”
喊完就厚着脸皮跟上去，只是刚才跪久了，腿有点麻，走起来一瘸一拐的，倒真像个伤员。
-
一路上两个人都默不作声。
叶汀虽然一脸冷漠目视前方，但也默许了身后的人跟着自己。
“不愧是皓白区出来的大科学家啊，刚才的巡逻队伍是你的人吧。”林枫烨主动找话题打破过于安静的空气，只是他在这方面丝毫没有天赋，找到的话题并不能很好的缓解气氛。
“只是提前在终端设置了路径触发程序，”叶汀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点不容置喙的硬气，“还有，别提皓白区。”
林枫烨识趣地“哦”了一声，接着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眼神时不时落在叶汀的后脑勺上。月光落在叶汀的头发上，柔得像层纱，他穿的白色毛衣在夜里也显眼，整个人明明走在浓黑的夜里，却像透着层淡淡的光。
为什么明明在发光却不暖呢？
夜风又凉了些，吹得叶汀的毛衣下摆轻轻晃。林枫烨看着他自然垂着的手，想起刚才自己肩膀上那冰凉的触感，眉头不经意地皱了皱，心想这么多年没见，这人怎么比以前更冷了？不光是性子，连身上的温度都像低了些。
俩人就这么沉默着走了很久，好像整个世界都只剩一片黑，只有他们俩走在一条模糊的白线上。
又过了许久连路灯都变暗了一级，他们才终于走到作为线段终点的青莲区郊外，这里离城区远，没了那些晃眼的霓虹和穿梭的悬浮车，清净了不少。周围围着不少高大的树，树中间那栋房子，就是叶汀现在住的地方。
林枫烨毫不客气地跟着叶汀进了院子，眼睛立马转着圈打量。院子看着挺清净，像个养老的好地方，就是太冷清了，角落里放着个破旧的摇摇椅，上面落着灰，缠满了蜘蛛网，连叶子都堆了厚厚一层，瞧着就很久没人动过。
“嚯，不错啊，”林枫烨清清嗓子，用手比划着，“这房子可比咱以前在缃城住的那处强多了！”
他一边说一边跳上台阶，跟叶汀肩并肩站着。叶汀正拿钥匙开门，现在各个城区的房子大多是虹膜扫描锁，就这老宅年头久，没翻新，还得用最原始的金属钥匙开。
钥匙插进锁孔，“咔哒”一声。
门开后，林枫烨正准备大摇大摆往里走，就被叶汀伸手拦在门外。
“这情景，倒跟四年前差不多。”
叶汀丢下这句话，就松了手，转身往里走。
门前灯暗下，林枫烨愣在原地，笑容僵在脸上。
短短几秒里，四分之三的时间他都在想四年前的事，也是这样，他跟着叶汀到门口，那天晚上缃城的天也是这么黑，远处还有飞行器飞过的嗡鸣。
剩下的时间，他正琢磨着该怎么哄，被树上的鸟叫打断了。
原本以为等不来的这一天现在竟主动找上门来，那他绝对不可能再重蹈覆辙。
林枫烨攥紧拳头，都做好了死缠烂打敲门的准备，伸手一推，才发现门根本没关，只是虚掩着。
他心里一松，这人还是刀子嘴豆腐心。
林枫烨调整好表情，理不直气也壮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或许叶汀也同他想的一样，只是性格不同的两个人表达方式也是不同的。
刚进门，就有股薄荷的清凉味扑面而来，不是香薰，倒像是什么冷却剂的味道，混着点淡淡的草木气。他转头一看，鞋柜旁边的地毯上是房子主人提前给他准备好的并且与天气极其不符的棉质拖鞋。
熟悉的感觉涌上来，林枫烨在鞋柜前站了会儿，才弯腰换上鞋。
这是他第一次来叶汀在绀紫城的住处。
装潢还是老样子，冷清倔强。屋里跟屋外截然不同，倒像个小型研究所，家具摆得整整齐齐，沙发旁的桌子和书架都堆得满满当当，书和零件挤在一起，有几个拆开的传感器还摆在桌上，透着股“活到老学到老”的实感。房子分地下一层和地上两层，只是通往地下和二楼的楼梯都锁着，想必是很久无人涉足。
墙壁不是黑就是白，透着股生人勿近的冷淡。林枫烨在屋里溜达着，想给这屋子添点人气，却在路过一个房间时停了脚。
那房间里摆着好几个药柜，简直就像是医院里的取药处，气味也是让人瘆得慌的来苏水气味。在他探头探脑想进屋子里面一探究竟的时候，再次被叶汀冰凉的手拉住肩膀及时制止。
叶汀把他往后拽了拽，自己走进那房间，拿了个药箱出来，又把房门关上。
“给，自己涂。”他把药箱递过去，语气淡淡的，像是不耐烦。
“……”
林枫烨本来还盼着能有个“伤员被照顾”的温馨场面，这下彻底没戏了，只能孤零零坐在沙发上，别扭地给自己涂药。
叶汀去厨房端了两杯水出来，一杯冰的，一杯热的，都放在茶几上。
然后他就坐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低头查看手机。他拿手机的姿势有点笨拙，双手捧着，像个第一次用智能手机的老人，跟手机的顶配外观格格不入。
这还是他以前在人工智能研究基地时配的，不管是内置还是外置毫无疑问都是顶配，但因为没怎么用过所以在他手里沦落得跟一块板砖没什么区别，简直暴殄天物。
林枫烨好不容易涂完肘部的擦伤，把药瓶都塞回药箱，眼神瞥向坐在一旁的人。叶汀好像察觉到他的目光，平静地放下手机，伸手把药箱拿了过去。他低着头，把药箱里的东西一个个拿出来，再按原来的位置摆好，连药瓶的标签朝向都跟一开始分毫不差，才肯合上箱盖。
也不再去管旁边的人，他继续死死盯着手机不挪开——尽管那可怜的黑屏手机这次连锁屏都没开。
林枫烨看着他这股子强迫症的劲儿，无声地叹口气，伸手想去拿茶几上的冰水。
“四年前。”
叶汀突然开口，林枫烨拿杯子的动作顿住，喉结上下滚了滚。
这像是一道咒语，让他脑海里瞬间浮现出四年前的一个夜晚，与现在窗外的颜色差不多，凉风从半开的窗户吹进来，让人一阵恍惚。
“叶汀，我……”
“不能说也没关系。”叶汀的眼瞳黑得像珍珠，没什么波澜，却让林枫烨把放水杯的动作都做得僵硬起来。
“能说的，”林枫烨赶紧开口，语气有点急，“能说一部分。我当时就是……有急事要去墨玉城，缃城的事，我是后来才知道的，真的。”
说“墨玉城”的时候，他特意放低了声音，但是眼前的人听到这三个字可是连眼睛都没眨一下，还没有缃城那两个字对应的反应大。
“事情解决了？”叶汀又问。
“啊？”林枫烨愣了一下。
“墨玉城的急事。”叶汀又重复了一遍。
林枫烨抿了抿嘴，心里知道哪有什么解决不解决的，那事怕是这辈子都了不了。但他没说实话，装得没心没肺：“说实话啊……其实是我被解决了，这不就被赶出来了嘛。”
说完还咧嘴笑了笑，眼神里带着点“饶了我吧”的恳求。
叶汀觉得这人认真的时间段已经过了，再聊下去恐怕都是些毫无营养用来周旋的话。况且现在天色已晚，夜色浓郁，他的身体也是三好两歹，所以每天都要谨遵医嘱按时睡觉调息，今天已经比平时晚了很多。
他端起那杯热水喝了一口，起身往自己房间走。
林枫烨就那么眼睁睁看着他从自己面前走过，没留一句话。
过了会儿，叶汀又抱着一摞被子出来，看向已经蜷在小沙发上、准备就这么凑合一晚的林枫烨，开口道：“有客房，只是……”
这房子虽大，地下和二楼却都改成了研究的地方，只剩一楼靠里的一间客房，床还在，只是堆了不少箱子，几乎把半间屋子都占了，倒像个临时储藏室。
安静片刻，叶汀正在心里衡量那个客房和这个沙发哪个更好一些的时候，林枫烨只听到话的开头就立刻从沙发上蹦跶过来，顺手把人怀里的那堆被子揽了过来。
动作绅士不过两秒嘴上就得犯欠：“不打紧，去你屋里打地铺也是可以的。”
叶汀没接他的话，拽着被子角把人往客房带，到了门口才松手：“箱子别碰，里面东西碰坏了你赔不起。”
“知道知道，”林枫烨抱着被子直点头，“保证连灰都不蹭掉一点。”
叶汀瞥了他一眼，转身要走，又被他叫住。
“汀哥，”林枫烨笑着说，“晚安。”
叶汀没回头，只闷闷“嗯”了一声，快步回了自己房间。
林枫烨听着那声“嗯”，抱着被子笑了半天，才推门进客房。
屋里果然堆得满当当，靠墙的箱子摞得快到天花板，只留着床边一条窄道。他把被子往床上一扔，打算先扫扫灰，目光却被床头那只半开的箱子勾住了。
林枫烨本想走近“窥探”一下叶汀的旧物，好像那样就可以弥补自己不在他身边的这些时光，可当他真正站在那一堆堆的箱子前时，身体却像木雕泥塑一样愣住，动弹不得。
箱子里箱子里没放仪器，也没塞芯片，都是叶汀曾经在缃城居住期间的生活用品，还有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是当年他落在缃城的那件，领口有个破洞。
这些物品即使只是这样无序地堆在箱子里也依然能给他传达到曾经的那份熟悉与安心。
窗外的月光斜斜照进来，落在箱子上。
林枫烨就这么站着，也忘了开灯，任由夜色漫进来，裹着箱子里的旧物件，把那些被时间埋了的日子又翻出来。缃城的小破屋，漏雨的窗台，叶汀坐在桌前修仪器，他趴在旁边哼歌……
直到他从回忆中抽离出来才慢慢走到床边坐下，被子上有股淡淡的薄荷味，跟叶汀身上的味道一样。
林枫烨把被子往身上一裹，抬头看向窗外。
月亮正挂在天上，跟缃城的月亮好像没什么两样。
这一天过得实在超纲，身体累得只想睡，脑子里却乱糟糟的。
他把脸埋进被子里，鼻尖蹭到布料上的薄荷香，忽然就觉得，这几年的颠沛流离，好像在眼下这个瞬间都轻了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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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室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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