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镇的墓园位于半山腰上，青黑色的墓碑被连绵的群山温柔环抱。清晨，绯红的朝霞会漫过黛色山尖，傍晚落日则将余晖泼洒在每一块碑石上，连风都带着山间松针的清苦。
吕琬琰生前总说，死后一定要葬在这里，因为她最眷恋北镇的冬天，雪落时天地皆白，连呼吸都像浸在纯净的冰里，不染半分尘埃。
吕笙将一大束纯白的桔梗花轻放在墓碑前，花瓣上还凝着晨露。她蹲下身，抽出湿巾细细拂过碑上的照片，碑面有些泛尘，但照片上的吕琬琰却依旧笑靥如花，眉眼弯成月牙，连眼角的细纹里都盛着暖意。
“妈，我来看你了。”
吕笙望着照片，她的手指轻轻地摩挲着冰凉的碑面，她的眉眼与照片上的人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罗姐总说，吕笙笑起来时，眼角弯弯，跟琬琰年轻时一模一样。只是此刻，她的眼底没有笑意，只有一层淡淡的水雾。
“那15%的余氏股份，我还给他们了，你会怪我吗？”
风卷着松涛掠过墓园，桔梗花的花瓣微微颤动。吕笙的指尖顿在照片的眉眼处，低声补了句：“那原本就不属于我们的东西，没有它，我也能过得很好。”
山间的寂静漫上来，只有她的呼吸与风的声音交织，墓碑上的人依旧笑着，仿佛早已给出了答案。
离开了墓园，吕笙开车去了北镇中学，车子穿过北镇老城区几条街道，当拐过第三个红绿灯后，熟悉的灰白色校门出现在眼前，北镇中学的校牌在盛夏阳光下泛着浅淡的金属光泽，门内道路两侧的香樟树比往年更加茂盛了。
吕笙停好车，撑起一把素色遮阳伞，踩着高跟鞋往熟悉的校门口走去。
保安亭里，那位姓耿的门卫听见动静，慢悠悠戴上老花镜，探着身子朝她端详了一会，忽然眼前一亮，立刻扬手挥了挥：“吕笙？好些年没见了，今儿个回来看看母校？”
他说着便按了下开门的按钮，侧门的自动闸门“嗡”地一声缓缓打开。
“耿叔！”吕笙脚步一顿，语气里满是惊讶，“真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您还在这儿。”
“是啊，年纪大了，哪儿都去不动了，呆在这挺好。”耿叔笑着往椅背上靠了靠，忽然像是想起什么，又往前凑了凑，“对了，当年总是跟在你身后的那个小伙子，今儿没一块儿来？”
吕笙脸上的笑意僵了半秒，睫毛轻轻颤了颤，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蜷了蜷。她很快敛起异样，语气平淡道：“他有事来不了，我就是路过，进来逛一逛。”
“去吧去吧，暑假里头清净，正好看看。”耿叔挥挥手，又缩回了保安亭，重新听起了他的收音机。
简单跟耿叔寒暄了几句，吕笙就往教学楼走去。她凭着旧日记忆很快找到她曾经的班级——初二（1）班。
吕笙推开门走进教室，她的手轻轻拂过摆着课本的课桌。记忆里那些带着浅浅刻痕的旧木桌早已不见，被换成了簇新的款式；就连当年斑驳掉漆的黑板，也换成了亮堂的多功能多媒体板。
她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向窗边，暖融融的阳光正斜斜落着。恍惚间，她看到年少的自己还坐在那儿，而杜辰良就挨在身侧，吕笙走到那个位置，随即坐下，当她看向讲台时，思绪被拽回那个清晨——杜辰良转学来的那一天，也是她继除夕夜后第二次见到杜辰良。
当吕笙一如往常到教室时，许馨予一行人早已坐在座位上，正叽叽喳喳地嬉闹说笑，当瞥见她进来，那群人的喧闹丝毫未减，依旧若无其事地打闹着，仿佛除夕夜那天发生的事，不过是场不值一提的玩笑。
吕笙垂下眼睑，默默走向教室角落的座位，在全班同学眼里，她是沉默寡言的“异类”，自然不会有人愿意与她同桌，那张课桌便成了她独来独往的小天地。可刚坐下，视线便扫到了桌下散落的纸屑与果皮，她无奈地牵了牵嘴角，笑意里藏着化不开的疲惫。
她们这些无声的欺凌，她早已习以为常。她提着垃圾走向墙角的垃圾桶，背影在晨光里拉得单薄而长，她将所有未说出口的委屈，都轻轻丢进了满是污秽的桶底。
“哎呀，吕笙，真是不好意思呀，我瞧着这儿空落落的，还以为是垃圾桶呢！”吕笙刚回到座位上，前排的女生林珏捏着一张费纸，声音拖着长调，眼角却瞟向旁边的女生们，带着一丝邀功似的得意，“你可别生气呀～”
孙菲上前撞了撞林珏的胳膊，嗤笑一声，随即立刻帮腔道：“跟她费这劲干嘛？一个哑巴，难不成还能开口说‘没关系’？”
“哈哈哈……” 几个女生的笑声凑在一起，带着心照不宣的恶意，在吕笙身后荡开。
“吵什么吵？上课铃响了多久了？” 班主任老李的声音突然响起，瞬间浇灭了那些笑声，他背着手站在门口，眉头紧锁，眼神扫过那群扎堆的女生，严肃地让人不敢呼吸。
“都给我坐回位子上！”
看到老李来了，许馨予那群人也不敢多说什么，都默默坐回自己的座位上。
老李走到讲台，目光落在吕笙身上时缓了缓，随即转向刚才起哄的女生，语气加重了几分：“同学之间要互相尊重，吕笙不是哑巴，她只是在语言表达上暂时有点困难，但不是你们拿来取笑的由头。”
他顿了顿，视线扫过全班，声音掷地有声，“下次再让我听到这种话，直接去走廊罚站一节课！”
话音刚落，教室里大家连呼吸声都轻了几分，每个学生都怕老李。
老李是学校出了名的 “铁面教官”，有一回有学生逃了他的课，被他亲自去网吧抓到班上，当着全班的面用三角尺打手背，学生疼得眼圈发红，他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后来家长见自家孩子通红的手，有些气不过来学校讨公道，他捏着教案的手指没松半分，只丢下句 “规矩就是规矩”，愣是没给半分情面。
可谁都知道，这“教官”手里出人才。他带的班常年霸占年级第一，重点高中的保送名额从没断过，连校长见了都要多敬三分，家长们心里跟明镜似的，虽说自家孩子总被他训得蔫头耷脑，但成绩单上的红勾勾比什么都实在，自然没人真去较真掺和。
“在上课前先给大家介绍一下新来的转学生。”说完，老李就转头看向门口站着的少年，开口道：“进来吧，给大家做个自我介绍。。”
门口的少年慢悠悠走进来，白色校服外套的拉链随意拉到一半，露出里面黑色的连帽卫衣，额前碎发有些凌乱地搭在眉骨上方，衬得那双眼睛格外明亮，他的鼻梁挺直，唇线清晰，明明长着一张清秀干净的脸，可微微扬起的下巴和眼底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痞气。
只见他懒洋洋地扫了眼教室里的人，可当视线扫到教室角落那张熟悉的脸上，他顿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惊讶，他挑了挑眉，嘴角那抹若有似无的弧度似乎更深了些。
“我叫杜辰良，很高兴认识大家。”
竟然是他。
吕笙心头微微一怔，带着几分意外抬眼望去，恰好对上杜辰良投来的目光，那双眼眸亮得惊人，像是盛着未熄的星火，直直地撞进她的眼底。突如其来的对视让她心头一跳，脸颊泛起微热，慌忙垂下眼睫，指尖无意识地蜷了蜷。
老李环视了一圈，最后指了指吕笙旁边的座位，说道：“杜辰良，那你就坐在吕笙旁边的空位吧。”
杜辰良点了点头，拎着书包径直走到吕笙身旁的空位坐了下来，他转头看向低着头的吕笙，视线落在她面前的笔记本上姓名那一栏，他笑了笑，轻声说道：“原来你叫吕笙啊！真巧，我们又见面了。”
吕笙抬起头看向他，唇角漾开一抹浅淡而礼貌的微笑，随即看向讲台。
杜辰良愣了愣，目光不由自主地在她脸上停留。
她的脸很小巧，下颌线柔和地收着，显出几分惹人怜爱的纤瘦，她的皮肤很白皙，耳尖泛着淡淡的粉，此时窗外的阳光刚好投射在她的脸上透着细腻的光泽，长长的睫毛垂着时像两把小扇子，此刻微微扬起。
她整个人安静地坐着，像株被晨露润过的薄荷，透着一股清甜又恬静的气息。此时的她正望向讲台的方向，认真的听着老李在黑板上讲解一道复杂的数学题。
杜辰良心里却忍不住泛起嘀咕，这个安安静静的女生，身上好像藏着好多事，为什么两次偶然遇见，都是撞见她被人欺负的时候？
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偶尔闪过的落寞又是什么？一个个疑问在心底悄悄冒出来，像初春破土的嫩芽，挠得他心头发痒。
似是感受到旁边炙热的目光，吕笙转过头，清澈的眼眸里带着几分茫然的疑惑看向杜辰良。
两人视线相撞，杜辰良猛地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竟不知不觉盯了这么久，慌忙转回头去，指尖有些慌乱地翻开桌上的课本，纸张发出哗啦的轻响。
而后他将视线移至讲台方向，耳朵却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烫，他装作认真听课的样子，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
一想到当时杜辰良被撞破时那慌乱的样子，吕笙唇角弯起浅弧，低笑出声。那时的她，怎会预料到这个容易脸红的少年，日后会在她的青春里刻下如此深的痕迹。
吕笙低头瞥了眼手机屏幕上跳动的时间，收回思绪。她指尖抵了抵桌面，随即起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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