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傍晚,于邵安回到庄园。
于平雄特别高兴,命管家张罗一大桌菜,摆满了长餐桌。于平雄坐在主位,于邵安、戚新凝分别列于两侧。
多年不见,戚新凝容貌不改,想来是花大价钱做保养的功劳。于平雄却看起来老了一些,头发花白,人也瘦了许多。
戚新凝在于平雄面前,向来以“慈母”形象示人,等菜一上齐,便微笑着开口说:“邵安也好几年没回来了。我和你父亲听说你的公司上市,都很为你高兴。在国外发展得好好的,怎么又想着回国了?”
“是我让邵安回来的。”于平雄不冷不热地打断,瞥了戚新凝一眼,“承焰人呢,不是让你叫他回家吃饭的吗?”
戚新凝笑容一僵,轻声说:“承焰今天答应会回来的,可能是社团有活动,耽搁了吧。”
“难得家宴还迟到,不像话,”于平雄冷哼,“都是被你惯坏的。”戚新凝只得赔着笑脸。
吃了一会儿,于承焰才姗姗来迟。
三年不见,于承焰外表成熟了一些,原来脸上好似生长在街头的邪气与颓废没有了,只是神色有些散漫。他进门就先和父亲道了个歉:“爸,不好意思,乐团排练晚了。”
“赶紧洗洗手过来坐。”于平雄语气严厉地催促。
于承焰去厨房洗了个手,回来坐在母亲身边,看见对面的于邵安,叫了声“哥”。
于邵安对他笑了一下。
有于承焰在,戚新凝有了底气,话变得多起来。
承焰课业全及格了,承焰拿了创业大赛银奖,承焰自己组建乐团,年年参加学校音乐节演出。戚新凝将于承焰描绘成一个能力卓越,人脉通达,生活情趣丰富的优秀青年。于平雄听着听着,表情缓和些许。
“承焰还去集团实习了呢,”戚新凝继续说,“老钟总夸他懂得事多,领导力强,一个人就能管理一整个小团队呢。”
于平雄点了点头,唇角多了些笑意。
于邵安始终安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用过晚餐,于平雄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戚新凝手忙脚乱地给他喂药,待于平雄缓过来,扶着他上楼歇息了。
于邵安起身打算离开,走到花园里,听见于承焰在叫他:“哥。”
他停下来,回头看。于承焰也从别墅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打火机和一包烟。
于承焰表情闲适,屈指在盒盖上轻叩两下,磕出一根烟,伸手递过来:“要吗?”
于邵安不抽烟,摇了摇头。
于承焰耸了耸肩,点燃烟咬在嘴里,含糊不清地对他说:“你好久不回家,这就要走?”
于邵安说是。
于承焰看着他:“我听爸说,你也要去世黎集团上班了?”
于邵安点头承认:“下周入职。”
于承焰笑了,似乎有些幸灾乐祸:“真正的太子爷回来了,那帮人肯定欢天喜地庆贺,就是苦了我妈了。”
于邵安知晓于承焰只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并不是真的在意戚新凝,想了一想,问道:“咱们很久没联系了,这三年过得好吗?”
这是个温和的夜晚,月色很淡,园中草木只显出黑沉沉的轮廓,看不真切。于承焰站在于邵安身旁,安静地抽烟,烟头猩红骤亮,他深深地吸了一口,颊骨微微凹陷下去。
“挺好的,”好半晌,于承焰忽然笑了笑,“我喜欢上一个姑娘。”
于邵安有些意外:“追到了吗?”
“还没,”于承焰咧嘴一笑,“不过她早晚会是我的。”
于邵安见他胜券在握,鼓励了几句,于承焰听了明显变得高兴起来,神采飞扬地说:“我们约好周六在游乐园见面,哥你也来吧?我带你认识一下。”
和三年前一样,于邵安发现自己仍然无法拒绝于承焰的要求,答应了他。
……
在接受心理治疗最为紧要和频繁的那段时期,张子凡问他有没有过后悔的事。
“有过,”二十八岁的于邵安说,“有很多。”
“最后悔什么?”张子凡问。
于邵安缄默不答,即便是在接受需要敞开心扉的心理咨询时,也不曾说出来。
后悔就是后悔,何来之最?回顾二十四岁时,他做过许多错误的事,一桩桩一件件记得分明。
第一个错误,是他不该答应于承焰的邀约。
不仅答应下来,回到家还上网搜索了下。那家主题游乐园是S城著名旅游景点,已经开园近十年仍然颇为热门,每到节假日定然人满为患。
于邵安不喜欢排队,提前订购一张vip套票,这样任何项目都会为他开绿灯。
到了周六当天,他开新车前往。到了游乐园门口,恰好开始入园检票。他凭借vip套票,无需排队,顺利入园。
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早,于邵安一个人散了会儿步,途径魔法世界、侏罗纪岛与熊猫基地。他听见过山车轨道上的金属轰鸣声由远及近,又倏然消逝在天际,听见游客掺杂着恐惧与狂欢的尖叫声。无处不在的庆典乐曲与甜腻的糖果和爆米花的香味搅拌在一起,飘散在游乐园的各处。
到这时,于邵安还觉得偶尔来散散心也不错。然而约定的时间过了有一会儿了,仍不见于承焰的踪影。
他给于承焰打电话,听声音于承焰似乎睡懵了,才想起来这回事;“哥,我忘了告诉你了,我喜欢的人说上午没空,我们约好下午再见面。”
“可我已经到了,”于邵安忍了忍,没忍住问,“我的时间就不是时间吗?”
“对不起啊,哥,”于承焰没有小时候那般任性无礼了,居然还会道歉,“大三的课太多,我昨晚做作业做到三点才睡,把这事儿给忘了。要不这样哥,你先回去,下午再出来?”
他语气还算真诚,又是因为赶作业的缘故。于邵安今天没有别的事要干,听完解释气也消了,无奈道:“我不回了,先找个地方坐着等你吧。”
为了消磨时间,于邵安走进商业街边的一间沙画店。这是他当天犯下的第二个错误。
以为这间店开在游乐园里,至少会有同主题系列联名沙画售卖,进来才发现,这居然是间沙画教学工作室。
店铺分为两层,装潢不算新,店主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家,他告诉于邵安现在正好有打折的沙画体验课程,学位没满,感兴趣的话可以上楼去听。
于邵安付了钱,店主递给他一个装满热茶的纸杯,于邵安端着往楼上走。
楼梯上铺有海绵软垫,每走一步,都有奇异的浮升之感,几乎没发出声音。
二楼的空间比一楼稍大,却拥挤许多。长方形的区域摆满了红色的塑胶凳子和画架,有旅客零零散散地坐着。
前排正中央的画架旁坐着一个女孩子,是本次体验课的老师。因为角度的缘故,于邵安起先没有注意到她。
直到听见女孩轻声说“还有十五分钟,没画完的要抓紧时间了”,没有一点预兆地,他心里忽然泛起微末的涟漪。
于邵安看见了阮喻。她侧身坐在最前排的木制画架旁,穿合身的白色连衣裙,长发随意地挽在脑后。纯洁、纯净、美好,和在毕业相册中刻意放大的失了焦的单人照不同,是清晰的,真实的阮喻,此时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心里的涟漪也变成了涌动不休的海浪。海面上劲风不止,海浪也愈涌愈高,在虚空中连成一片,形成一道翻滚的水岭,在阮喻的呼吸之间起伏。
即便在之后的许多年,于邵安有过许多迷惘或懊悔的时候,他仍然清楚地记得在沙画店二楼看见阮喻的那一刻。
那大概是他二十四岁经历的最好和最坏的时刻。
……
沙画体验课结束,于邵安站在昏暗的角落里,看完了全程。
纸杯里的热茶放凉了,他没发觉,举起来喝了一口,方觉口感冷涩,便不再喝了。
参加体验课的游客多半是带着小孩的家长,上完课后,他们带上装裱过的沙画闹哄哄地走了。直至最后一人离场,阮喻才从座位上站起来,俯身清理杂乱的现场。
于邵安见她还没发现自己,也不做声,默默地站着。
阮喻拿着扫帚,把摆放画架附近的区域扫了一遍,垃圾倒进塑胶袋束紧,而后把画架全部收起来,斜靠在墙边。
她始终低着头,干得专注,快走到楼梯口了她才抬头,猛地直起身子。
有一瞬间于邵安希望阮喻能认出他来,可阮喻没有。
她只是面露疑惑的神情,轻声提醒他:“已经下课了。”
于邵安缓缓点了点头,大脑忽然不听使唤,脱口而出:“我们见过的,你还记得吗?”
问完之后就后悔了,因为无需阮喻回答他也能从她的表情看出来,阮喻不记得了。
于邵安心里没有泛起太多的情绪,平静地向阮喻叙述起三年前他们见面时的情形:“第一次是在一中,你和你的老师一起,第二次是在商业街,当时你在卖香水……”
“我想起来了,”阮喻有些快地打断,对他露出一个明显不是真心实意的笑容,“真巧,在这里碰见你,你在干什么?”
“来上沙画体验课。”于邵安如实说。
阮喻愣了一愣:“那你刚才上课的时候,为什么不坐下来跟我们一起画?”
这个问题,于邵安不好回答,只好缄默不言。
坦白说,他对沙画不感兴趣,路过这间店铺纯属巧合。如果不是为了等候迟到的于承焰,他绝不会走进这间不起眼的小店。
他不说话,阮喻似乎也不在意,想了想,走近了两步说:“没画也没关系,还可以报长期课程,会有别的更专业的老师教。你如果想报名的话,等会儿到楼下找店主就行。”
于邵安垂眸,目光落在阮喻张合的嘴唇上。
她的唇形饱满,颜色像半熟的浆果,闪烁着柔软的光泽。于邵安注意力被吸走了,阮喻具体说了什么却没太听得清,只听见了“别的老师”,条件反射似的问:“买长期课程不是你来教吗?”
“我只是兼职,”阮喻摇头说,“今天是最后一节课。”
于邵安嗯了一声,心中打消了买下这间沙画店的想法。
下了楼,阮喻走到柜台前登记,店主把课时费转给她,还很是遗憾地挽留,阮喻只是笑笑,道过谢之后,摆手拒绝。
她没有要等于邵安的意思,背上单肩包,推门往外走,于邵安见状赶紧追了出去,叫她的名字。
“还有什么事吗?”阮喻停下来,回头看他。
于邵安这回没有犹豫多久,开口说话,然而还没说两个字,他的声音就被淹没在嘈杂的人声里。
他和阮喻同时抬头望去,在人群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喝彩中,无数彩色的纸片和花瓣飘向半空,演员扮成各种卡通人物的形象高歌起舞,孩童努力追逐着他们的身影,跳起来接住那些洒下的糖果和气球。
花车巡游开始了。
越来越多的人涌了上来,于邵安没有应对的经验,被推到一旁,肩膀和阮喻撞在一起的瞬间,他蓦地偏头,心脏漏跳半拍。
“没事吧?”即便四周吵得要命,他还是听见阮喻在问,很快地,他感觉到阮喻轻轻牵住了他的衣袖,拉着他往前走。
阮喻力气小,按理说拉不动他,是于邵安自己要跟她走。往前走了不知多远,终于远离了人群,阮喻停下来问:“你刚才想说什么?”
于邵安刚才想说,如果可以的话 ,想请她坐下来喝一杯咖啡,聊聊这三年各自的经历。若是聊得还算投缘,希望添加她的联系方式,从不陌生的普通朋友做起。
他会向阮喻坦白,那个不愿透露姓名的资助人是他,遗憾的是没再去一中和她见面,因为实在太忙。
二十一岁至二十四岁,于邵安完成学业,创立公司,赴美上市,又在上市成功之后售出股份,放弃职位,人生几经周折起落,却总能适应良好,快速反应,从未觉得来不及过。
只有在那天,话没说出口,于邵安就知道来不及了。
“阮喻,”他听见于承焰的声音,“原来你在这里。”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