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年的冬天比往年冷得早，南方地级市的地区医院里，暖气管道只在白天断断续续供着热，产房的玻璃窗上结着一层薄霜，要用抹布擦出一块透明区域，才能看见外面光秃秃的梧桐树桠。产房里摆着三张铁制产床，床头的铁栏杆生了锈，用蓝漆草草刷过，睡着的产妇一动，床架就发出 “吱呀” 的声响，混着煤炉里柴火 “噼啪” 的燃烧声，成了这间屋子唯一的背景音。
靠里侧的产床上，刚生完孩子的女人还在喘气。她叫张兰，是这所医院的护士，额头上的汗浸湿了贴在脸颊的碎发，嘴唇干裂得泛白。接生的李护士正用粗布巾擦着婴儿的身体，动作不算轻柔 ，这是她今天接的第三个孩子，前两个都是男孩，家属在产房外送了红糖和鸡蛋，唯独这个，从女人进产房到现在，外面除了偶尔传来的脚步声，没半点热闹气。
“生了，是个丫头。” 李护士把裹在旧襁褓里的婴儿抱起来，走到产房门口，隔着门帘朝外面喊了一声。她的声音不算高，带着点习以为常的平淡，像是在说 “今天天气不好” 一样寻常。
门帘被掀开一条缝，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探进头来。他是张兰的丈夫，医院外科的陆副主任，额角有一道浅疤（去年做胃切除手术时被手术刀划到的），白大褂口袋里别着两支钢笔 ，一支是他自己用的鹰嘴牌，另一支是患者送的，笔帽上还刻着 “致华民”。他刚从隔壁外科办公室过来，手里还攥着一张写满手术方案的纸，听见 “丫头” 两个字，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脚步也顿了顿。
“知道了。” 陆副主任的目光掠过李护士怀里的婴儿，没停留超过两秒，就转向产床上的张兰，语气里没什么关切，更像在交代工作，“你这边没事吧？没事的话我回办公室了，下周那个老工人的肝癌手术，器械还得再核对一遍。”
李护士抱着婴儿，站在两人中间，有点尴尬地笑了笑：“陆副主任，您不再看看孩子？这丫头哭声挺亮的，身体结实。”
陆副主任摆了摆手，手里的手术方案纸晃了晃：“不用了，丫头片子有什么好看的。你帮着照看一下张兰，我那边还有同事等着商量事。” 说完，他没再进产房，门帘 “哗啦” 一声落回去，只留下产房里骤然变冷的空气，和张兰放在被子上、悄悄攥紧的手 。她的指甲陷进粗糙的被单里，却没敢发出一点声音。
李护士把婴儿放在张兰身边的小摇篮里，摇篮是医院统一配的，木头缝里积着灰，垫着的旧棉花胎硬得像纸板。“张姐，你也别往心里去，陆副主任是忙，外科最近手术多。” 李护士一边收拾产床旁的器械盘，一边小声劝，“咱们医院里，谁家不是盼着生小子？前楼儿科的王医生，头胎也是丫头，后来又生了个儿子，这不就好了？”
张兰侧过头，看着摇篮里的婴儿。小家伙闭着眼睛，小拳头攥得紧紧的，偶尔发出一声细弱的哭腔，像只刚出生的小猫。她想伸手摸摸孩子的脸，手指刚碰到襁褓的边缘，就听见产房门口传来细碎的说话声，是陆副主任和外科的刘医生，两人在聊下周的手术，声音透过门帘飘进来，清晰得扎耳朵。
“老陈，你家这胎要是小子，咱们还能凑着喝顿酒。” 刘医生的声音带着笑。
“嗨，丫头就丫头吧，以后让她跟她妈学护理，也能在医院里混口饭吃。” 陆副主任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却透着一股理所当然的轻慢，“等过两年，再跟张兰商量着要个二胎，总得有个带把的，不然我这主任的位置，以后给谁接班？”
张兰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下来，滴在被子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子。她赶紧用袖子擦掉，怕李护士看见，在这所医院里，她是护士，是陆主任的妻子，却从来不是能为自己女儿争一句的母亲。这年月，女人在医院当护士，男人当副主任，已经算是 “体面人家”，可体面的背后，是她连生个女儿都要藏着眼泪的委屈。
产房里的煤炉快灭了，冷空气从门缝里钻进来，张兰把婴儿的襁褓裹得紧了些。她看着女儿细弱的呼吸，心里忽然升起一股说不清的滋味 ，不是疼惜，更像一种恐慌。从这个孩子落地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要和自己一样，在 “男人优先” 的家里，在 “物资紧缺” 的年月里，学着看别人的脸色，学着把委屈咽进肚子里。
这时，隔壁床的产妇突然哭起来，是喜极而泣的那种，她生了个儿子，家属刚送来了一篮鸡蛋和半尺花布，产房门口挤满了人，笑声和恭喜声隔着墙壁传过来，和这边的冷清形成刺目的对比。李护士叹着气走过去帮忙，路过张兰的产床时，又说了一句：“张姐，明天让陆副主任去领点产后补助的粮票吧，你得补补身子，不然怎么有奶喂孩子？”
张兰点了点头，没说话。她知道，那点粮票最后大概率会落在陆副主任的办公室里，分给来谈工作的同事，或者带回家给陆副主任的老母亲 ，就像家里所有紧俏的东西一样，从来轮不到她，更轮不到这个刚出生的女儿。
摇篮里的婴儿又哭了一声，这次声音稍微大了点，像是在抗议什么。张兰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孩子的小拳头，那拳头居然松开，抓住了她的手指。那一刻，她忽然觉得，这个孩子或许和自己不一样 ，这孩子的哭声里，没有一点软弱，倒像是藏着一股不肯服软的劲。
窗外的霜又厚了些，产房里的煤炉彻底凉了。张兰把女儿抱进怀里，用自己的体温裹着她，闻着空气里消毒水和煤烟混合的味道，在心里默默给孩子取了个名字：“拾拾”—— 拾来的拾，像捡来的一块石头，不金贵，却能在地上砸出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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