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得稀碎,落在地区医院家属院的红砖墙头上,没等积厚就化了,留下一道道黑褐色的水痕,像谁在墙上抹了把脏手。家属院紧挨着医院的住院部,每天天不亮,就能听见住院部的铁门 “吱呀” 打开的声音,接着是护士踩着解放鞋的脚步声,混着家属楼里公共水龙头的 “哗哗” 声,把整个院子从煤烟味里拽醒。
陆拾出生后就住在这样的院子里。她的婴儿床是母亲张兰结婚时陪嫁的木箱改的,铺着外婆从乡下带来的旧棉絮,棉絮里还裹着几根没拣干净的棉籽。木箱放在父母卧室的角落,离煤炉最远 ,冬天煤炉要优先烤着父亲陆建国的外科手术图谱,那本深蓝色封皮的书,在煤烟里泛着油亮的光,比陆拾的婴儿床更占地方。
73年春,陆拾满月那天,外婆天没亮就从乡下动身,背着个粗布包袱,走了两个小时山路到镇上,再坐拖拉机到市区,进家属院时,裤脚还沾着泥点。包袱里裹得严实:一篮用红纸包着的红糖,总共八块,是她攒了三个月的供销社票证换的,一件碎花小袄,是外婆用自己的旧棉袄拆了,重新絮了新棉,还在领口绣了朵小桃花,还有十个煮好的茶叶蛋,蛋壳上还留着茶叶的深褐色印记。
“拾拾呢?让外婆看看我的乖外孙。” 外婆推开家门,把包袱往桌上一放,就往卧室里钻。陆拾正躺在木箱里睡觉,小脸皱巴巴的,睫毛短得像绒毛。外婆小心翼翼地把她抱起来,手都在抖,“哎哟,怎么这么瘦?兰兰,你没给孩子喂奶吗?”
张兰正在厨房煮面条,听见声音赶紧出来,围裙上还沾着面粉:“妈,我喂呢,就是夜里总醒,我没睡好,奶不多。” 她的声音压得低,眼睛瞟了瞟坐在堂屋椅子上的陆建国 ,他正翻着当天的《华民日报》,连头都没抬。
陆建国放下报纸,目光落在桌上的红糖篮子上,眉头挑了挑:“妈,您这红糖来得正好,孩子婶婶家的小子刚满周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我看这红糖就给他们送过去吧。”
外婆抱着陆拾的手僵了一下,脸色瞬间沉下来:“建国,这是我给拾拾满月带的,她是你闺女,你怎么想着给外人?”
“什么外人?那是我弟的儿子,咱家的根。” 陆建国把报纸往桌上一拍,声音提高了些,“丫头片子吃什么红糖?有口米汤喝就不错了,以后长大了跟她妈学护理,嫁人生子,哪用得着这么金贵?”
张兰站在厨房门口,手指绞着围裙,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她知道陆建国的脾气,在医院是说一不二的外科副主任,在家更是没人敢反驳。外婆看着女儿的样子,叹了口气,抱着陆拾走到张兰身边,偷偷把一沓用手绢包着的钱塞到张兰手里 ,是三块钱,外婆攒的私房钱。“兰兰,你自己留着,给拾拾买点奶粉,别让孩子亏着。”
那天的满月饭很简单:一碗面条,十个茶叶蛋,外婆带来的碎花小袄被陆建国扔在沙发上,沾了层煤烟灰。外婆没吃几口就走了,走之前又抱了抱陆拾,在她耳边小声说:“拾拾乖,外婆下次再来看你,给你带糖吃。” 陆拾似懂非懂地抓着外婆的衣角,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家属院的拐角,直到母亲把她抱回木箱,她才哇地哭了出来。
后来,那篮红糖还是被陆建国送了出去。张兰偷偷藏了一块,藏在厨房的米缸里,每天趁陆建国去医院上班,就用热水冲一点点,给陆拾喂几口。糖水滑过陆拾的喉咙,甜得她眯起眼睛,张兰看着女儿的样子,眼泪就掉在碗里,混着糖水一起喂了进去。她不敢让陆建国知道,怕他连这最后一点甜都给夺走。
陆拾从小就爱夜哭,尤其到了夏天,家属院的蚊子多,她的脸上、手上总被叮得满是红包,一到夜里就痒得睡不着,哭起来没完。
陆建国烦得厉害。那时他正在准备一台重要的肝癌手术,每天要在办公室研究到半夜,回家就想睡觉。陆拾的哭声像根针,扎得他没法安宁。有天夜里,陆拾又哭了,陆建国从床上坐起来,抓起枕头就往木箱那边扔,没砸到陆拾,砸在了张兰身上。“你就不能管管她?再哭我搬去值班室住!”
张兰赶紧把陆拾抱起来,用手拍着她的背,往门外走。家属院的走廊没灯,只有每个门口挂着的煤油灯,昏黄的光晃得人眼睛疼。张兰抱着陆拾在走廊里踱步,哼着不成调的儿歌 ,是她小时候母亲教她的,歌词早就忘了,只记得调子。走廊尽头是住院部的后门,消毒水的味道顺着门缝飘过来,混着张兰的眼泪,落在陆拾的头发上。
“拾拾乖,不哭了,妈妈在呢。” 张兰的声音很轻,怕吵醒邻居,也怕被陆建国听见。她走到公共水龙头旁,用凉水沾湿毛巾,轻轻擦着陆拾脸上的红包,陆拾的哭声慢慢小了,靠在她的怀里睡着了。
那段时间,张兰总在夜里抱着陆拾在走廊待着,直到天快亮才回去。有次被夜班护士王姐撞见,王姐看着张兰眼里的红血丝,偷偷塞给她一小罐炼乳:“张姐,这是我亲戚从上海带来的,你给拾拾冲点,孩子能睡安稳点。” 王姐是医院里少有的对张兰好的人,她知道张兰的难处,也看不过去陆建国的偏心。
张兰把炼乳当宝贝,每次只冲一小勺,混在米汤里给陆拾喝。陆拾喝了炼乳,夜里果然不怎么哭了。有天陆建国提前回家,闻到了炼乳的味道,问张兰哪来的。张兰说 “是王姐送的”,陆建国脸一沉:“人家凭什么给你送炼乳?肯定是有事求你,以后别随便要别人的东西,丢我的脸。” 说着就把炼乳罐扔进了垃圾桶,张兰想去捡,被陆建国拦住了:“捡什么捡?丫头片子不配喝这个,以后老实喂米汤。”
陆拾第一次生病是在 73 年冬天,发烧到 39 度,小脸烧得通红,呼吸都急促。张兰抱着她想去医院门诊,陆建国正在吃饭,头都没抬:“这点小病,你自己带她去就行了,我下午还有个会。” 张兰没办法,只能抱着陆拾,裹着厚厚的棉袄,在寒风里往门诊走。门诊的医生是个年轻的实习生,给陆拾开了点退烧药,说 “要是再烧起来就住院”。
张兰抱着陆拾回家,一路上都在哭。她想起自己怀陆拾的时候,陆建国也是这样,不管不问,好像这孩子不是他的。她走到家属院门口,看见陆建国的同事刘医生正准备上自行车,刘医生问她 “拾拾怎么了”,张兰说了情况,刘医生皱了皱眉:“你怎么不叫建国一起?孩子这么小,你一个人怎么行?” 说着就把他们母女按在后座上自己骑上车,直接到了住院部,还找了儿科的老主任给陆拾看。
老主任说 “再晚来一步就烧成肺炎了”,给陆拾开了青霉素,让住院观察。陆建国赶到医院时,陆拾已经输上液了。他没问孩子的情况,反而问刘医生 “怎么没跟我商量就安排住院?这得花多少钱”。刘医生愣了一下,没说话,转身走了。张兰看着陆建国的背影,心里凉得像冰,在陆建国心里,钱和他的工作,永远比女儿重要
75 年的春天,医院大院里的梧桐树开始发芽,煤棚里的煤块渐渐少了,各家都开始收拾过冬的煤炉,准备夏天的吊扇。陆拾已经两岁多了,嘴里会喊 “妈妈”,却很少喊 “爸爸”,陆建国很少在家,就算在家,也很少抱她,她对这个父亲,只有陌生和害怕。
每天早上,张兰都会带着陆拾去煤棚搬煤。煤棚在家属院的角落,是个低矮的砖房,里面堆着各家的煤块,墙上用粉笔写着各家的名字。张兰搬煤的时候,陆拾就坐在煤堆旁的小凳子上,看来来往往的人。她最喜欢看的是护士王姐,王姐每天早上都会给药房的李师傅送两个鸡蛋,李师傅就会给王姐留一瓶稀缺的维生素片 ,王姐的儿子在乡下,身体不好,需要维生素片。
有次陆拾问王姐 “为什么要给李师傅送鸡蛋”,王姐笑着说 “因为李师傅能帮阿姨拿到药呀,这叫互相帮忙”。陆拾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把 “鸡蛋换维生素” 记在了心里。她还看到过刘医生给陆建国送了一块的确良布料,没过几天,刘医生的妻子就住进了医院的单人病房 ,本来单人病房很紧张,一般只有领导才能住。
这些事情,陆拾都看在眼里。她还不会写字,就用炭笔在墙上画:画一个鸡蛋,旁边画一瓶药;画一块布,旁边画一张病床。张兰看到了,赶紧把墙擦干净,叮嘱她 “别乱涂,让你爸爸看见又要骂了”。但陆拾还是偷偷画,在自己的小本子上 ,那是母亲给她的旧练习本,她用炭笔在上面画各种符号,记录着大院里的 “互相帮忙”。
夏天的时候,家属院的公共水龙头成了最热闹的地方。各家都在这里洗衣服、洗菜,水龙头下总是排着队。有次轮到张兰洗衣服,后面排队的是外科的张医生妻子,张医生妻子说 “张姐,能不能让我先洗?我家老张今天做手术,要早点给他做饭”。张兰想让,旁边的李师傅妻子说 “凭什么让她?大家都排队呢”。张医生妻子没说话,从口袋里掏出半尺布票,塞给张兰:“张姐,这点布票你拿着,给拾拾做件新衣服,你让我先洗,谢谢了。” 张兰推辞不过,收下了布票,让她先洗了。
陆拾看着布票,又看了看张医生妻子的背影,拉着母亲的衣角说 “布票换洗衣服”。张兰愣了一下,摸了摸她的头,没说话。那天晚上,张兰用那张布票,给陆拾做了件小背心,蓝色的,上面缝了个小口袋。陆拾很喜欢,天天穿着,就算脏了也不肯脱。
有次陆拾在大院里玩,看到邻居家的小哥哥有一块大白兔奶糖,她很想吃。小哥哥说 “你给我一个弹珠,我就给你咬一口”。陆拾赶紧跑回家,从自己的玩具盒子里拿了一颗弹珠,换了一口奶糖。奶糖的甜味在嘴里化开,陆拾觉得比母亲冲的红糖水还甜。她第一次明白,原来想要的东西,是可以用别的东西换的,就像王姐用鸡蛋换维生素,张医生妻子用布票换洗衣服的顺序。
那天晚上,陆拾把这件事告诉了母亲。张兰抱着她,沉默了很久,然后说 “拾拾,以后不要随便跟别人换东西,我们要靠自己”。但陆拾看着母亲手里的布票,又想起父亲口袋里的烟,觉得母亲说的不对 ,靠自己,好像什么都得不到。
一年后,改革开放的消息传到了这个南方地级市。医院大院里开始有了变化:有人开始摆地摊卖袜子、毛巾,粮票虽然还在用,但没那么紧俏了;陆建国的白大褂口袋里,除了钢笔和手术方案,还多了些 “稀罕东西”,有时候是患者送的苹果,有时候是乡下带来的花生,还有的时候,是一包包装精美的烟。
陆拾已经 4 岁了,能说完整的话,也能自己跑着玩。每天下午,她都会坐在医院住院部走廊的长椅上,等母亲下班。长椅在走廊的中间,旁边是护士站,她能看到来来往往的患者和家属,也能看到父亲陆建国穿着白大褂,被人围着说话。
那天下午,陆拾正坐在长椅上玩母亲给她的小皮球,看到一个穿着旧棉袄的老头,手里拿着一包烟,走到陆建国面前。老头的头发花白,脸上满是皱纹,手里的烟是红牡丹牌的 ,陆拾见过,刘医生给父亲送过,说是很贵。
“陆副主任,您看我家小子的事……” 老头把烟往陆建国手里塞,陆建国摆手说 “不用不用,你这是干什么”,但老头硬把烟塞到了陆建国的白大褂口袋里,还拉着陆建国的手说 “我家小子想当兵,体检时说有点散光,您给开个健康证明,让他能过了这关,谢谢您了”。
陆建国拍了拍老头的肩膀,说 “行了,我知道了,明天你让他来医院找我,我给他开证明”。老头千恩万谢地走了,陆建国从口袋里掏出烟,闻了闻,又塞了回去,转身进了办公室。
陆拾看着父亲的背影,又看了看老头消失的方向,心里好像明白了什么。晚上回家,陆建国把烟拿出来,放在桌上,对张兰说 “张老头家的儿子要当兵,我给他开个健康证明,这烟就算是谢礼了”。
张兰正在洗碗,听到这话,停下手里的活说 “建国,这样不好吧?要是被医院知道了,会处分你的”。
“你懂什么?这叫人情。” 陆建国瞪了她一眼,“我帮他儿子当兵,他记我的好,以后说不定还有用得着他的时候。再说了,不就是个健康证明吗?我是外科副主任,我说他健康,他就健康。”
陆拾坐在旁边的小凳子上,手里拿着母亲给她的小本子,用铅笔在上面写:“张爷爷给爸爸烟,爸爸给张叔叔开证明。” 她虽然早慧,妈妈也教她认了一些字,但还不会写太多字,就用拼音和图画代替:“烟” 画了个小盒子,“证明” 画了张纸。
张兰看到了,走过来想把本子拿走,陆建国说 “让她写,小孩子瞎画,能懂什么”。
从那天起,陆拾的小本子上记的东西越来越多:“刘叔叔给爸爸布,爸爸给刘阿姨单人病房”“李师傅给爸爸花生,爸爸让李师傅的女儿进手术室当学徒”…… 她把小本子藏在自己的木箱里,每天晚上都拿出来看,像在研究一本重要的书。
78 年的夏天,母亲张兰查出来怀孕了。陆建国很高兴,每天下班都很早,还主动给张兰买水果、买奶粉 ,这些东西,陆拾从来没单独享受过。他还把陆拾的木箱搬到了客厅,说 “以后这箱子给弟弟用,拾拾你跟妈妈睡”。
陆拾看着父亲忙前忙后的样子,又看了看母亲肚子里的弟弟,默默拿出小本子,在上面写:“爸爸给妈妈买奶粉,因为弟弟要来了。” 她用铅笔在 “弟弟” 旁边画了个小圈,又在 “拾拾” 旁边画了个叉 ,她知道,等弟弟出生后,家里的东西,就更不会有她的份了。
那天晚上,陆拾又坐在住院部的长椅上,走廊里的消毒水味飘过来,像小时候母亲抱着她在走廊踱步时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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