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夏天热得早,医院家属院的梧桐树叶子刚长到巴掌大,就被晒得打了卷。公共水龙头下的水泥地泛着白花花的光,每天中午都能看见各家主妇端着铝盆排队,肥皂泡在水里飘着,沾在砖缝里,晒干后留下一圈圈白印子。
陆阳出生那天,医院住院部的走廊比往常热闹。陆建国站在走廊里,手里攥着个牛皮纸包,里面是两斤糖果,一斤水果糖,裹着透明糖纸,能看见里面的橘色、绿色;一斤奶糖,是供销社刚到的紧俏货,糖纸印着 “上海奶糖” 的字样。陆拾跟在父亲身后,小手攥着母亲给她的旧布娃娃,布娃娃的胳膊已经脱线,露出里面的棉絮。
“陆主任,恭喜啊,肯定是个大胖小子!” 外科的刘医生拍着陆建国的肩膀,声音洪亮。陆建国笑着打开纸包,先给刘医生抓了一把奶糖,又给围着的护士、清洁工分,水果糖撒在走廊的水泥地上,有人弯腰去捡,陆拾的目光跟着那些糖纸转,却没等到父亲递过来哪怕一颗。
直到产房里传来婴儿的哭声,一个护士跑出来喊 “陆主任,生了,是儿子!”,陆建国的笑声更大了,他把剩下的糖果全塞给身边的人,说 “都拿着,沾沾喜气!”,然后就急着往产房里冲,完全没顾上站在角落里的陆拾。
陆拾捡起地上一颗滚到脚边的水果糖,糖纸沾了灰,她用袖子擦了擦,剥开糖纸,把糖放进嘴里 ,是橘子味的。她看着父亲的背影消失在产房门口,又看了看手里的布娃娃,突然觉得嘴里的糖没那么甜了。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挤满了来道喜的人。邻居张大妈送了一筐鸡蛋,说 “给兰兰补身子,养好了才能有奶水喂小子”;药房的李师傅送了一块花布,“给阳阳做件小衣服,长得壮实”;就连平时不怎么说话的住院部主任,也送了一瓶麦乳精,“这可是好东西,给孩子兑水喝,长脑子”。陆建国忙着招呼客人,把这些东西一一收下,堆在客厅的桌子上,像一座小山。
陆拾想凑过去看看麦乳精的瓶子,被陆建国推开了:“去去去,小孩子别乱动,这是给你弟弟的。” 她往后退了一步,撞在门框上,看着母亲抱着陆阳坐在床上,脸上带着虚弱的笑,却没像以前那样叫她过去。晚上,陆拾睡在母亲床边的小凳子上,听着弟弟均匀的呼吸声,还有父亲在客厅里跟客人聊天的声音,直到天快亮才睡着。
弟弟满月后,家里的粮票从每月 30 斤变成了 35 斤 ,多出来的 5 斤是新生儿的补助,陆建国把这 5 斤粮票单独收在一个小铁盒里,说 “这是阳阳的,专门给他买奶粉和鸡蛋”。
每天早上,母亲张兰都会用玉米面蒸馒头,以前陆拾能分到一个二两的馒头,现在变成了一两,而且是最硬的那种;弟弟的粥碗里总会加一勺猪油,油花浮在粥面上,亮晶晶的,而陆拾的粥里只有清水和玉米面,偶尔能看到几粒没煮烂的玉米碴。
有次陆拾看着弟弟的粥碗,忍不住问母亲:“妈,为什么阳阳的粥里有油,我的没有?” 张兰正在给弟弟换尿布,手顿了一下,说 “阳阳还小,需要油养身体,你是姐姐,要让着弟弟”。陆拾没再问,她知道问了也没用,就像她问父亲 “为什么不给我糖果” 一样,得到的只会是 “你是姐姐,要懂事”。
陆建国每个月会用阳阳的 5 斤粮票换两袋奶粉,还有一斤鸡蛋,这些东西都放在衣柜的上层,陆拾够不到;家里的煤票也优先给弟弟的房间用,冬天的时候,弟弟的小床旁边会放一个小煤炉,而陆拾睡的角落,连热水袋都没有,她只能抱着布娃娃,蜷缩着身子睡觉。
78 年的冬天特别冷,医院家属院的水管都冻住了,每天早上都要烧开水浇水管才能出水。张兰的身体还没恢复好,又要照顾弟弟,每天都累得直不起腰。陆拾想帮母亲分担,比如给弟弟换尿布,或者烧煤炉,却总被陆建国拦住:“你别添乱,好好学习就行了 ,哦,对了,你明年就要上小学了,要是成绩不好,就别浪费钱了。”
陆拾不知道 “浪费钱” 是什么意思,她只知道父亲从来没问过她想不想上学,也没给她买过一本课本。有次她在邻居家看到一本旧的《语文》课本,是邻居家孩子上小学用的,她借过来,坐在煤棚里看,虽然很多字不认识,但她会照着课本上的字,在煤块上画,画完了又擦掉,怕被父亲看见。
煤棚是家属院最角落的地方,里面堆着各家的煤块,墙上用粉笔写着各家的煤票数量。陆拾喜欢待在这里,因为这里没人管她,她可以安安静静地看课本,或者在墙上写字。有次她在墙上写 “陆拾” 两个字,写得歪歪扭扭,正好被路过的护士王姐看见,王姐蹲下来,指着墙上的字说 “拾拾,这个‘拾’字写错了,应该是提手旁,不是木字旁”,然后手把手教她写。
王姐是医院里少有的对陆拾好的人,她知道陆拾的难处,有时候会偷偷给她带一块饼干,或者一本旧练习本。“拾拾是个聪明的孩子,要好好读书,以后就能自己说了算,不用看别人的脸色了。” 王姐摸着她的头说,陆拾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把 “读书” 两个字记在了心里。
79 年 1 月,春节快到了,家里的气氛却没那么热闹。陆建国忙着给医院的领导送礼,想争取明年的职称晋升,每天都很晚回家;张兰要照顾弟弟,还要准备年货,每天都累得没力气说话。
那天早上,张兰蒸了五个馒头,三个二两的,两个一两的。陆建国拿了一个二两的,坐在堂屋吃;张兰拿了一个一两的,抱着弟弟喂奶;剩下的一个二两的放在弟弟的小桌上,准备等会儿给弟弟吃,还有一个一两的,是给陆拾的。
陆拾看着弟弟小桌上的二两馒头,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一两馒头,突然觉得特别委屈。她走到弟弟的小桌前,拿起那个二两的馒头,咬了一大口。
“你干什么!” 陆建国突然站起来,声音很大,吓得陆拾手里的馒头掉在了地上。他走过来,一把抓住陆拾的胳膊,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巴掌落在背上,火辣辣地疼。
陆拾没哭,她捡起来地上的馒头,拍了拍上面的灰,又咬了一口,然后抬起头,盯着陆建国的眼睛。她的眼睛里没有眼泪,只有一种奇怪的眼神 ,不是害怕,也不是委屈。
陆建国被她盯得有点不自在,别过头去,说 “你这个丫头,怎么这么不懂事!阳阳是你弟弟,你怎么能抢他的东西?”
“为什么他的馒头比我的大?为什么他的粥里有油?” 陆拾第一次跟父亲顶嘴,声音不大,却很清楚。
张兰赶紧过来,把陆拾拉到身后,说 “建国,孩子还小,你别跟她计较”,然后又对陆拾说 “拾拾,快给你爸爸道歉”。
陆拾没道歉,她把嘴里的馒头咽下去,转身走到煤棚里,坐在煤块上,看着墙上自己写的字。背上还在疼,但她没哭,她知道哭了也没用,父亲不会心疼她,母亲也只会让她道歉。她摸了摸口袋里王姐给她的练习本,翻开第一页,用铅笔写了 “馒头:阳阳二两,我一两”,然后又画了一个小馒头,旁边画了个叉。
那天晚上,张兰偷偷给陆拾塞了一个煮鸡蛋,说 “拾拾,别恨你爸爸,他也是没办法,家里条件就这样”。陆拾接过鸡蛋,剥了壳,咬了一口,蛋黄是咸的,她知道母亲是用盐水煮的,怕被父亲发现。她没说话,只是把鸡蛋分给母亲一半,母亲摇摇头,说 “你吃吧,妈不饿”。
陆拾看着母亲憔悴的脸,突然觉得母亲也很可怜,就像她一样,只能看着别人分走更多的东西,却什么也做不了。她把剩下的鸡蛋吃完,在练习本上写了 “妈妈,鸡蛋”,然后画了一个笑脸。
79 年 1 月 15 日,离春节还有五天,陆拾放寒假了,她已经上了半年小学。那天下午,她放学回家,路过父亲的办公室,发现门没关严,里面传来说话的声音。
陆拾放慢了脚步,趴在门缝上往里看。办公室里生着一个小煤炉,炉子里的煤块烧得通红,父亲坐在办公桌前,对面站着一个穿着旧棉袄的男人,手里拿着一个用报纸包着的东西,油从报纸里渗出来,滴在地上。
“陆主任,这是自家腌的腊肉,您尝尝,不是什么好东西,就是一点心意。” 男人把报纸包放在办公桌上,语气很客气。
陆建国推了两下,说 “老王,你这是干什么?咱们都是熟人,不用这么客气”,但他的手没用力,最后还是把腊肉收下了,“你家老爷子的脑血栓,我下周就安排手术,你放心,我会亲自做”。
“谢谢陆主任,谢谢陆主任!” 男人连忙道谢,又说了几句客气话,就走了。
陆拾没进去,她转身跑回家里,从床底下拿出本子。她翻开最后一页,用铅笔写 “1 月 15 日,王叔叔送腊肉,换爷爷手术”,然后又在旁边画了一块腊肉,还有一张手术台的简笔画。
她不是生气,而是好奇 ,为什么父亲收了腊肉,就能给王叔叔的爷爷安排手术?为什么王叔叔要送腊肉给父亲?她摸了摸错题本的封面,觉得这本子能记的不止是错题,还有很多她不懂但想知道的事情。
晚上父亲回家,手里提着那个腊肉包,直接走进卧室,把腊肉藏在了衣柜顶上 ,陆拾看得很清楚,因为她站在门口,假装在看墙上的日历。
父亲放好腊肉,转身看见陆拾在看他的医学书,是一本旧的《人体解剖学》,放在书架的最下层,陆拾够得到,走过来问她 “看得懂吗”。
陆拾抬起头,说 “爸爸,患者为什么要给您送腊肉呀?”
父亲愣了一下,眼神有点不自然,然后说 “他们是客气,过年了,送点东西尝尝,你别学这些,好好读书就行了”。
陆拾没再问,她注意到父亲说这话时,眼神飘向了衣柜,她知道腊肉就藏在那里。她低下头,继续看医学书,虽然很多字不认识,但她记住了书里的一张图 ,大脑的结构图,她觉得大脑一定很厉害,能让人想明白很多事情。
从那天起,陆拾开始更频繁地用本子记录。她会在放学路上看有没有人给父亲送东西,比如送鸡蛋、送花生,然后记下来 “XX 送 XX,换 XX”。她还会记父亲的话,比如父亲跟母亲说 “张院长喜欢喝茶叶,下次给他带点好茶”,她就写 “张院长,茶叶,换职称”。
这些记录她都藏在床底下的鞋盒里,不让任何人看。她知道这些事情不能让别人知道,尤其是父亲,不然父亲肯定会生气。但她忍不住想记,因为她觉得这些事情很重要,能帮她明白为什么家里的东西总是弟弟的多,为什么父亲能给别人安排手术。
春节前的几天,陆拾每天都待在煤棚里,一边烤煤炉,一边看书。王姐给她的旧课本,她已经翻了很多遍,里面的字大多认识了,算术题也能做对大部分。她还从父亲的书架上找了一本旧的《新华字典》,遇到不认识的字就查,字典的纸已经发黄,有些页码都掉了,她用线把页码缝起来。
有次陆建国路过煤棚,看见陆拾在看书,有点惊讶,说 “你还能看懂这个?” 陆拾说 “能看懂一点,王姐教我查字典”。父亲没说话,转身走了,过了一会儿,他把自己的旧钢笔给了陆拾,说 “别用铅笔了,用这个写”。
那是一支鹰嘴牌钢笔,笔帽有点生锈,但是还能用。陆拾很高兴,她用钢笔在练习本上写自己的名字,写得比以前好看多了。她知道父亲很少给她东西,这次给她钢笔,可能是因为她在看书,父亲觉得她 “懂事” 了。
陆拾更加努力地学习了。她会帮母亲记账,记家里的粮票、煤票用了多少,还剩多少,算得很清楚;她会帮邻居家的孩子写作业,邻居家的孩子上二年级,有些算术题不会做,陆拾教他们做,邻居会给她一块糖或者一个馒头作为感谢;她还会在医院的走廊里,给候诊的患者读报纸,患者会夸她 “这孩子真聪明”,有时候还会给她一个水果。
她爱上学习,不是因为喜欢读书本身,而是因为学习能给她带来 “好处”,能让她得到父亲的钢笔,能让她得到邻居的糖,能让她得到患者的夸奖。更重要的是,她觉得只有学习,才能让她以后不再抢弟弟的馒头,不再只能喝没有油的粥,才能让她自己说了算。
春节那天,家里吃了饺子,有肉馅的和素馅的。陆建国把肉馅的饺子都放在弟弟的碗里,素馅的给陆拾和母亲。陆拾没抢,她吃着素馅的饺子,看着弟弟碗里的肉馅饺子,心里没那么委屈了,她知道,等她长大了,学好了知识,就能自己买肉馅饺子吃。
晚上,陆拾在错题本上写 “79 年春节,饺子:阳阳肉馅,我素馅”,然后又写 “好好学习,以后吃肉馅饺子”。
第二天早上,陆拾发现枕头旁边多了一块腊肉,是父亲藏在衣柜顶上的那块,切了一小块,用报纸包着。她知道是母亲偷偷给她的,母亲肯定是看见她的本子了,或者是觉得她太可怜了。陆拾把腊肉切成小块,煮在粥里,粥里有了油花,她分给母亲一半,母亲笑着说 “拾拾长大了”。
陆拾看着母亲的笑脸,又看了看手里的钢笔,觉得记的那些事情,还有她学的那些知识,都是有用的。她摸了摸本子的红色塑料皮,心里暗暗想:以后要记更多的事情,学更多的知识,这样才能保护自己,保护母亲。
春节过后,父亲的职称晋升顺利通过了,他成了医院的外科正主任,比以前更忙了,回家的时间也更晚了。他藏在衣柜顶上的腊肉,慢慢被吃掉了,有时候是家里来了客人,父亲拿出来招待;有时候是父亲自己吃,没给陆拾和母亲留。
陆拾没问,她知道父亲不会给她留。但她发现,父亲开始让她看更多的医学书了,有时候还会给她讲一些简单的医学知识,比如 “人的心脏有四个腔”“大脑是指挥身体的”。
有次陆拾问父亲 “爸爸,我以后能当医生吗?” 父亲愣了一下,说 “你是女孩子,当医生太辛苦,还是当老师好”。陆拾没说话,她知道父亲还是觉得女孩子不如男孩子,但她没放弃,她在错题本上写 “我要当医生,像爸爸一样”。
那天晚上,陆拾发现衣柜顶上多了一本旧的《生理学》课本,是父亲的,里面有很多笔记。她知道是父亲放上去的,虽然父亲没说,但她明白父亲的意思,父亲虽然不希望她当医生,但还是愿意让她学习医学知识。
陆拾把《生理学》课本拿回煤棚,坐在煤炉边看。煤炉里的煤块烧得很旺,照得课本上的字很清楚。她一边看,一边在错题本上记笔记,比如 “心脏每分钟跳 70-80 次”“大脑有 12 对脑神经”。她觉得这些知识很神奇,能让她了解人的身体,了解为什么人会生病,为什么医生能治病。
春天,医院大院里的梧桐树发芽了,嫩绿的叶子在春风里摇晃。陆拾背着母亲给她做的布书包,去小学上学,书包里装着父亲给她的钢笔,还有那本记事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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