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峰峦耸翠，水似翡铺，云栖门坐落山中，云绕屏峦，山幽水静，颇有世外桃源的味道。
只是深山高陡，光石阶就有几千级。不御剑要走上一个时辰。
路上谢濯不死心地召剑，但‘遥岚’无半分感应。他算算，以现在这个时间，融入骨血陪了自己八年的剑，恐怕还在万松巅下沉睡着。
但因此，重生的感觉越发真实强烈。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老天为什么要让他回到这一天。
他前生光明磊落，斩妖除魔，锄强扶弱，在修真界尚有名气。更何况记忆的最后，他在楚观行的幻境里把这个魔头杀了，怎么着也不该是今天这个局面。
破碎的修真仙门，破碎的云栖门，还等着他重振旗鼓呢。
到底为什么会重生？
他心事重重，小师妹像只雀儿在他身边叽叽喳喳：“难得见长老开心成那样，莫不是有了天大的喜事？可是什么喜事能喜到这个地步，还是你和我的。双喜临门，我都迫不及待啦！”
“你已经嚷了几十遍了。”
早已经历过一遍的谢濯没有那么高的兴致。
小师妹道：“嚷一百遍都不多……呀！”
她盯着前面，突然惊呼一声。
谢濯抬头，只见一个弟子腾空摔下石阶。他眼快手疾，迅速冲上去把人接下，才免了对方一番皮肉之苦。
前方树林葱郁，又刚巧是个拐角，看不清前路。可这个弟子怎么看都像是被人打飞下来的，所以谢濯问：“怎么了？”
小弟子脸色煞白，惊魂未定，谢濯拍拍他的背，他便哆嗦着嘴唇，脸又青又红：“师兄……是师兄……”
小师妹抱臂往台阶上走：“师兄？同门斗殴，我倒要看看是谁敢在云栖门上闹事，这么不把门规放在眼里。”
只消片刻，谢濯想起来了这是哪一幕。
胸腔似有电流经过，酥麻麻的，又是那股熟悉的呼之欲出的感觉。
可惜他摸遍了心脏，也找不到源头。
他跟着小师妹上前，刚刚还在叽叽喳喳的小师妹瞬间没了声。
他们正对着的，是四人抬着的竹肩舆。
薄纱轻垂，隐约坐着一个扶额浅寐的人影。抬轿子的四个弟子被同门撞见，脸色并不好看，点点头示意以后，抬着竹肩舆继续往上走。
师妹对着他们的背影低骂道：“真是岂有此理……上个山还要别人抬着……欺人太甚，和山下那些有钱的畜牲有什么区别！”
谢濯没说话，肩舆突然停了。
白色纱帐被风吹得卷起，一个声音从中响起：“你过来。”
谁过来？
说话的只有小师妹，小师妹当即怂了，悄悄扯谢濯的衣裳：“师兄……”
谢濯走上前去，抱拳躬身：“小妹言语多有得罪，师兄莫怪。”
“我跟你说话了吗？”
那声音慢而傲。帘一动，薄纱向两侧翻起，一条青影倏然飞出，凌厉的线条宛若蛟龙闪电，撕裂空气，狠狠袭向小师妹。
纵使谢濯早有准备，也反应不及，只来得及抓住鞭身，长长的鞭尾还是抽到了师妹脸上。
师妹吃痛，登时掉起泪珠，脸颊落下一条红红的印子，充了血，在白皙的肌肤上可怜极了。
谢濯想过去看看，掌心一热，原是鞭子收了回去。他没放手，鞭身粗粝的鳞片在他手里磨出又疼又辣的血痕。
而重新落下的薄纱被一只修长的手撩起，又冷又阴的目光从中射出。只是须臾，那人又笑了，嘲讽道：“我当是谁，九曜老头新收的两个徒弟。”
小师妹捂住脸上伤口，一边掉眼泪，又一边觉得古怪。
但重来一世的谢濯心知肚明。
没错，教习长老叫他们上山，其实是因为他们二人被九曜仙尊看上，要收作关门弟子。
之所以喜事一桩，乃是九曜仙尊实力名声在外，座下却只有一个楚观行。楚观行虽是天赋异禀，可惜少爷架子脾气太差。倘若九曜愿意收新弟子，那么意味着云栖门山下，将增添两位奇才。
让云栖门人才济济，何乐不为。
楚观行： “不过实力太低，我不同意。”
他敲敲肩舆扶手，弟子们立马压低高度。他掀开幔子走下来，身上白衣拂动，纤尘不染，衣上贵气的银丝绣纹在天光下熠熠流泽。
而他站在比谢濯高的台阶上，掌心将方才的青鞭唤出，凤眼低敛，睥睨道：
“出剑。”
小师妹受了委屈，却不想让谢濯也受委屈，立马挡在他身前：“云栖门禁止私自切磋比试，违者一律按门内斗殴处理。你就算要和师兄打，也该请示掌门才是！”
“哼，掌门。”台阶上的人气笑了，歪歪头：“没人告诉你，我就是云栖门掌门么？”
小师妹刚来三个月，还真不知道。
听师哥师姐们说，门派有个极其古怪的大师兄，性子阴晴不定，脾气也讨人厌，虽然是个天之骄子，但没人喜欢他。只知道他身份不简单，金贵得很，吃穿用度都是山下那些大户人家的少爷规模。
若他是……云栖门掌门，那实在太荒谬了！
“他是前掌门的儿子，前掌门去世的时候，他尚只有十岁，拜在九曜仙尊座下。而坤灵长老代行掌门之职，掌管云栖门。等他及冠，会将山门事务交还他手上。所以，他是云栖门少掌门，未来的云栖门掌门。”
谢濯解释，语气有些复杂，不过小师妹气愤交加，听懂大概后红着眼睛扬声道：“那又如何？掌门便可以我行我素，不将规矩放在眼里？”
谢濯把她拉身后：“没事。”
小师妹抓紧他的臂弯：“我担心你……”
她目光热切，眼底汹涌的情愫溢于言表。谢濯不动声色地拂开她的手，让她安心。
楚观行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在他们之间转了一圈，嘴角又挂上讥诮，面若冠玉的脸，挤出些不近人情的刻薄。
瞬间，手腕扭动，动如雷霆，长鞭出击。
和前世一模一样的场景。
也是狭路相逢，他打了小师妹，和自己过招。
只是当年的自己太过青涩，只能被长鞭撵着跑，身上伤痕累累，最后被打趴下，让对方踩着胸口侮辱：
“你不配为九曜的弟子。”
说起来还真是天道好轮回。
重来一世，竟然还能和当初这个云栖门霸王过招，就像是捡回自己曾经丢失的脸面。
这重生算个什么事儿？
他不禁苦笑一声，带师妹退出几丈，避开鞭势。
既然这场切磋不可避免，只能拔出佩剑，化被动为主动，跃地腾空，起身而上：“师兄，得罪！”
楚观行挑眉，手里的鞭子灵活如游蛇，招式绵密如雨，和谢濯手里佩剑相撞，擦出火花。
谢濯身手也敏捷，更何况他上辈子就没少和楚观行交手，对方的攻势，进攻节奏早已熟记于心。因此每挡开一鞭，他就逼近一寸，顺带还躲过甩回来的鞭子。
小师妹和抬人的弟子早已退得远远的。
眼看二人一来一往，原本还在担忧谢濯的小师妹露出牙齿笑：“师兄，加油！”
原来谢濯在百来招下，屡占上风。
楚观行眼里有转瞬即过的惊喜，竟酣战起来，在谢濯近身后，亦与他肉身相搏。
拳脚声遍行林野。
楚观行一身公子病，瞧着有些许文弱骨感，与血气方刚的谢濯站在一起，竟在同一个水平。二人抬眼转眼就是对方的眼睛，都能映出对方意气风发的面容。
不过两人肉身相搏几十个来回，谢濯明显感觉到体力不支。
他年少身手虽好，但碍于许多关窍未通，一招一式运用得颇为生硬，全是靠着脑海记忆复刻出来的。但看楚观行，打得凤眼恣肆，似乎……很开怀。
为了防止自己最终像前世那样被打趴下踩着胸口羞辱，他本着速战速决，在楚观行想拉开距离继续用鞭子和他对招时，一剑刺向对方退路。
对方反应很快，及时抽身避开。
于是谢濯挽剑，剑锋调转，逼他接下喉间要害一击。
楚观行应接不暇，谢濯迅速抓住对方持鞭的手腕，手弯下压，将对方臂肘摁制前胸。而佩剑剑锋，抵上了楚观行脖子。
谢濯道：“师兄，承让。”
楚观行神色难看，隐隐有些苍白。谢濯没反应过来，手里那截冰凉滑腻的手腕如泥鳅挣脱他的桎梏。
紧接着，他被一阵强劲的灵气震开，震得心肺俱痛，连退几步，喉咙腥甜差点吐出血。
小师妹飞奔过来：“没事吧师兄？”
谢濯下意识咳了咳，喉咙血味更浓，也只摆摆手：“没事。”
楚观行暼他一眼，神情动作竟有些仓促无章法，似乎被冒犯到了，耳根都有些发红。最后负手，蛮不讲理地挽回面子：
“灵海太弱，不堪一击。”
“我替九曜收回成命。往后，离他远点。”
说完，他头颅高昂，甩袖走回肩舆，重重放下纱幔。四个弟子会意，抬起肩舆继续往上走。
小师妹冲他的背影做一个鬼脸：“赢的明明是师兄，若不是他用灵力耍诈，师兄怎会如此。”
谢濯摇摇头，只心想看来无论比试结果如何，楚观行的意思都是那句不让他拜在九曜座下。
同样往上走。方才被他救下的弟子也跟在了两人身后。
师妹道：“你也太没骨气了，那个谁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来日他叫你去死，你也去吗？”
弟子唯唯诺诺：“我自愿的。”
师妹道：“你傻吧你，说得难听点，给人当狗使！挨打呢，也自愿？”
弟子挠挠头：“是我，力气太小，没能抬起来。师兄生气也是应该的。”
师妹用一种没救了的语气叹口大气，“活该。”
弟子也没反驳，走到谢濯身边：“今天多谢你帮我。”
谢濯内里有伤，不开口，只摇摇头，示意不用谢。弟子道：“但是，我并非是不要自尊之人。只是你也知道，云栖门门下弟子众多，免不了我这种资质差的，学业成不了就算了，下山也接不到委托，拿不到贡钱，而家里老母年纪大了，还得靠我照顾。这不，我只能打算离开云栖，另谋生路。但离开云栖后，家乡路途遥远，少不了银钱打点。刚好楚师兄要人用，我就来了。仅此一次，我要走了。”
小师妹阴阳怪气：“呀，他还会付钱呢。”
谢濯倒是愣了愣。
前世他没能接住这个人，因此对方并没有跟上来与自己道谢。他更不知对方和楚观行的利益关系。
山派上下一旦看见楚观行被弟子抬着走，都是鄙夷他欺压同门的声音。
仔细一想，曾经帮楚观行抬轿子的人，似乎再没见过。
他下意识抬眸看了眼行远的肩舆，白纱晃，那人侧着身，托颐，又在浅憩。
不知走了多久，山门终于到了。
教习长老等在山门口，不停地张望他们。而楚观行的肩舆走过，他气得吹胡子瞪眼，在那五人行过，低声斥：“不成体统！”
转眼看谢濯，笑眯眯：“回来了。”
小师妹道：“长老，有什么好消息呀！”
教习长老还没开口，谢濯婉拒了：
“多谢。但……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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