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忘的记忆,很像是深埋在地下的种子,被厚重的时间覆盖,在空茫的黑暗里寂然无声,却可以在某一刻突然破土而出。
这一次的记忆恢复和以往都不同,不再是没头没尾的片段,而是将他过往每一个成长的阶段都流畅地串联到了一起。
黎川能感受到记忆的根系在苏醒,它们在心脏的血肉里蔓延缠绕,一寸寸伸向他的四肢百骸,最后勒紧他的咽喉。
他抱着满身是血的解寒声,手指无意识地颤抖,在血腥中陷入了微妙的凝滞。
…
他想起来了。
他叫卓斯然。
但他其实不叫这个名字,他本无名无姓,也并非人类。在他还不懂人间人情世故之前,有人叫他冕下,说他是天刃海最后一个神。
“冕下。”
记忆里,有一个影子人跪伏在他的脚边低语。
“有人以身做印,把龙月之心封印在仙玉岛,只有和他有血缘关系的人,才可能破除那道封印。”
影子人没有固定的形态,时而凝聚成瘦高的人形,时而溃散成黑雾,边缘不断地扭曲蠕动,像极了在风中燃烧的火焰,诡异至极。
“看到那个孩子了吗,他和他的父亲一样,都是靠吞噬仇恨强化自身的怪物,等到他的异能觉醒,就可以帮助我们打破封印。到时候,您得到龙月之心,就能帮助天刃海的能量体打破禁锢,成为众望所归的海神。”
影子人始终跪着,仰头看向自己,眼睛的位置从黑雾中裂开两道猩红色的细缝,“他目前正身处一场直播秀中,您需要跟在他身边,获得他的信任,未来才有利于掌控龙月。”
那时的黎川,从头发丝到脚趾头都带着上位者的高姿态,闻言只是垂眸轻笑,“龙月之心本来就是我的东西,那个小孩,只是一个工具。”
只是一个帮助他拿回龙月的工具。
后来,黎川就那么顺理成章的成为了那个“工具”的哥哥,他见到了那场真人直播秀的幕后主使,并拥有了卓斯然的身份,加入到了那场残忍且戏剧性的直播当中。
他并不清楚这场直播秀的意图,只是发觉这个岛上所有的人都明里暗里对他的“工具”充满了极大的恶意,并无休止地施虐霸凌。
那时的黎川,不觉得这是坏事。
互利共赢的合作罢了。
这个时候正是建立他与“工具”情感的最佳时机,于是他充分扮演了一个救赎者,浑身都散发出神性的光,成为了一个当之无愧的好哥哥。
弟弟被霸凌欺负,他挺身而出为弟弟出头,故意被打得浑身是血,看着弟弟心疼的泪水,只觉得凡人真是好骗。
弟弟发了高烧,他红着眼眶整夜握着弟弟的小手,实际上却用神力探测他异能系统的养成进度。
松开时听着弟弟黏黏糊糊地叫他,“哥,别走...”心里不由得激起几分变态的暗爽。
他亲手给弟弟编织贝壳风铃,挂在他的床头,却在每片贝壳内侧布下窃听监视的咒文,生怕有人接近他的“猎物”。
…
他和那个所谓的“弟弟”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渐渐的开始分不清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那是一个暴雨夜,发觉被父母背叛的弟弟筋疲力尽地蜷缩在他的怀里,嘶哑着声音对他说,“哥,我只有你了。”
而那时的黎川心里划过了一丝复杂的波澜,他望向窗外的电闪雷鸣,第一次产生了动摇。
第二天,研究院开了几辆车过来,对方负责人声称剧情到了关键剧情节点,他们未来的五年计划要在【研究院】的场景下进行,但被黎川出面阻止了。
他没放人。
真人秀直播因此停播3天。
直到那个影子人再度找到他,告诉他,是因为他的“伪善”阻止了弟弟异能系统的生长,目前严重落后进度,如果不在未来五年吞噬足够的仇恨,弟弟将无法觉醒异能。
影子人:“拥有【吞噬】天赋的异能者只有一次觉醒,如果他不能在十八岁那年觉醒,就会在那一年死亡。”
那影子人来到他面前,一遍遍重复强调,“冕下,他是工具,他只是我们的工具。”
而那场直播秀的幕后主使也找到了黎川,声称需要他的帮忙,只有他亲手将弟弟送到研究院,才能让仇恨值追平进度,不影响异能系统的生长。
后来,黎川还是妥协了。
记忆很清晰,清晰到他不敢往前追溯,那些消失的五感一点点回归了本身。
他按照那个幕后主使递来的剧本,说出台词,声音刺耳,“明天是你的生日,哥想给你一个惊喜。”
十三岁的男孩长得端正好看,眼睛亮的像是一汪秋水,满是期待地点了点头。
男孩甚至激动得一夜没有睡好,直到被铐住双手按在冰冷的金属台上,他还在等待惊喜。
“仪器校准完毕,先摘除脏器。”
没有任何麻醉,手术刀划开皮肤,血溢出来,那一刻,男孩才明白过来。
他的哥哥也和所有人一样,没有不同。
黎川在回忆中喘不过气,心脏被揪做一团,四肢都麻木僵硬得不受控制。
他听见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有人剧烈摇晃他的肩膀,非常之粗暴,甚至带了一点儿拳打脚踢。
好像是齐奕。
“黎川,黎川,妈的,给我醒一醒!”
黎川听得到,也感受得到,但是怎么都醒不过来,因为记忆还没有结束。
他想起无影灯下,少年被束缚在手术台上,胸口剧烈地起伏,苍白的皮肤满是鲜血。
想起那具被电击到痉挛时仍然笔直望向自己的眼睛…
想起那道低弱得像是在自言自语的声音,问他说,“哥哥…为什么…”
记忆不再是虚影和碎片,而是一具完整的、会呼吸的身体。
十八岁的身体,已经褪去了少年时的纤细,骨骼和肌肉带上了成年男性的压迫感,裹挟着愤怒和冲动,将他推倒在画室的地板上。
冰冷的手指怒不可遏地撬开他下腹的鳞片,那是他浑身最脆弱的地方,鳞片之下
隐藏着神格的根源。
“你说过不会丢下我。”手指又往里深入一分,鳞片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声,“可你把我送去研究院离开的时候,连头都没有回。”
深蓝色的血顺着那白皙的指节流下,他抬起手想要挣扎,却被狠狠攥住按在耳侧。
“疼吗?”面前人冷笑,“可这不及他们把我剖开时的万分之一。”
…
那片鳞在指端化作齑粉,黎川听见自己神格破碎的声音。
潮汐的召唤变得模糊,像是隔了一层厚重的血雾,他试图控制天刃海的浪,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寂。
令他痛苦的不是神鳞被撕,而是在他本能寻求天刃海的慰藉时,发现每一滴水竟都成了刀子,变本加厉地刺痛他的伤口。
这片养育他的深渊,正亲手将他放逐。
比这更痛的,是面前人的疯态,而疯态背后是长达五年的折磨。
船上那一次,黎川恢复了这段记忆,但是他没有看清自己“弟弟”的庐山真面目,但是这一次,记忆中的雾正在缓慢朝两侧散开。
他定睛看仔细,看清楚…
黎川看见了十八岁的解寒声。
他的弟弟,原来真的是解寒声。
那个低下头来吻他,边撕咬边拉扯,明摆着是在报复他的人,是解寒声。
铁锈味在舌根炸开,堆积,而黎川的大脑一片空白,任由他疯了个痛快。
后来…
他再见到解寒声时,是在堆积如山的尸体堆旁,解寒声满身是血地坐在地上,脚下堆叠着断臂残肢,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
跟随自己多年的影子人,此时化作一滩粘稠的黑暗,紧紧趴在解寒声的背上,几乎与他融为一体。
细长的手指从解寒声的肩膀探出,无数根操纵的丝线,深深勒进肩颈的皮肉,渗出血珠。
“冕下,看看你的弟弟。”影子人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带着扭曲的愉悦感,“他现在是我的了。”
解寒声抬起头,瞳孔涣散,歪了歪头,嘴角露出一个不属于他的笑容。
影子人从他的颈侧探出半张脸,猩红的裂口张大,露出黑洞一样的口腔,说道:“没想到吧,冕下,是我让他毁了你的神鳞,我骗他说,没有那片鳞,你就会永远留在他身边,这傻小子还真的相信哈哈哈…”
影子人慢慢地和解寒声融为一体,发出低沉的声音,“你任由神鳞被他毁掉,是你心中有愧,自甘堕落接受他的惩罚,如今海神的血统正在腐烂,连海水都不能沾,这样的你,算什么海神?”
“为了天刃海,我想到了一个绝佳的方法。”影子人说,“我来替你,做新的海神。”
在影子人的操控下,解寒声一步一步走向自己,黎川看见他张开手臂环住了自己的身子,心头一颤。
解寒声温热熟悉的鼻息洒落在颈侧,发出的声音却是影子人的,“这小子吞噬了龙月之心,他比他父亲的吞噬异能强上千倍,是天生的完美容器。我操控不了龙月,但操控一个精神力低微的异能者,还是轻而易举的。”
被操纵的解寒声,拥抱的力度很温柔。
“冕下,您杀不了我。”他挑衅地望着黎川,言语笃定,“因为您舍不得。”
“我早提醒过您,他是工具,他只是工具,海神冕下,多可笑啊,您对一个工具产生了感…情…”
话音未落,黎川手里的枪便果决地抵上了解寒声的心口,他对影子人说,“我把你当最信任的仆从…你真让我感到恶心。”
他扣下扳机,在子弹穿透解寒声心脏留下血窟窿的同时,伸手捏碎了那颗心脏,收回了那埋在血肉中的龙月之心。
也就是枪声响起的瞬间,解寒声的瞳孔骤然收缩,像是从噩梦中惊醒,他低头看着自己胸口汩汩涌出的血,茫然无措地垂下视线。
附在他身上的影子人也在这一刻脱离了他的身体,发出了尖锐的嘶叫声,在龙月之心的威力下化作了烟雾。
解寒声伤得太重,没有了心脏,自愈系统也完全崩盘,只是安静地躺在地上流血不止。
而面对失控杀了三千多人的解寒声,黎川觉得无法直视。
骨子里的高傲和神性,不允许他在这样肮脏的环境里停留,也不允许他离开这片海,但他又无法看着解寒声这样去死。
记忆的最后,黎川看见自己将发光的龙月之心按进解寒声空洞的胸腔里,为他重塑了心脏和更强大的自愈系统。
他抱着昏迷的解寒声,一步步踏入天刃海,被水流托举向前,但因为失去神鳞庇佑,海水腐蚀了他的血肉,隐约可见白骨。
脑子里一直是影子人的那一句,“多可笑啊,您竟然对一个工具产生了感情。”
是啊,他居然对一个工具动了真情。
他也终于理解了那一句,当神开始理解人类的痛,才是真正的陨落。
解寒声被关起来折磨的那五年,他在愧疚中度日如年,但他同时又知道,如果没有那五年的仇恨,解寒声就会因为觉醒失败而死掉。
可也就是这五年,足以成为他们之间终其一生都无法逾越的深渊。
黎川低下头,看见怀里面色惨白的解寒声,没有停滞,“忍一忍…快到了。”
他将解寒声送到了繁都,就是一瞬间,天空便惊现雷鸣龙啸,滔天巨浪就像是有意识一般,猛地将他拍落在海面上,一**推回天刃海。
海底传来先祖审判的低语,“海神判出,神罚五年。”
随即,无数道铁链破水而出,将他拖入海底炼狱。
整整五年。
第一年,天刃海回旋的波刃一片片刮下他皮肤下残余的鳞片,每剥一片,海水就灌进伤口,腐蚀血肉。
他被铁链捆绑手脚,疼得发抖,却忽然想起…
解寒声也曾这样。
在研究院的解剖台上,被剖开皮肤,掏出脏器。
黎川看见自己把惨叫声咬碎在齿间,咽下去后变成低低的笑。
“原来…这么疼啊。”
第二年,他陷入了被抽干了氧气的漩涡之中。鳃裂在干涸之中被撕裂,血像破碎的珍珠一样,一颗一颗往外蹦。
濒死时,他幻觉自己回到了解寒声被电击的那一天。隔着研究院实验室的玻璃,他看见解寒声被捆绑在台上抽搐,嘴角溢出白沫,却在微乎其微地蠕动,无意识的在叫“哥哥”。
第三年,天刃海的高阶能量体带来了解寒声的影像,半带嘲讽地对他说,“拜你所赐,顶级异能加上龙月之心,他已经拥有了至高无上的力量,却早就把你忘了。”
“只是无知的凡人不知道什么是龙月之心,他们叫它…星核。”
影像上的解寒声微皱眉头,变成了黎川不认识的样子,一如既往的好看,却不见半点笑容。
他的声声,变得很陌生。
第四年,他被砍断小腿,喂给远古能量兽。
像是一场盛大的仪式,所有的海底能量体都围了上来,欣赏神明被迫再生肢体的缓慢过程。
当被能量兽第七次撕咬断腿时,黎川居然抬起手温柔地摸了摸它的头。
“你也饿了吗?…他当年,也很饿吧。”
研究院从来不给解寒声吃饱饭,对外的直播中,宣称是为了测试饥饿对于自愈的影响。
第五年,也是神罚的最后一年,黎川被钉在海底火山口。
高温融化他的身体和内脏。
融化,再生,再继续融化。
某天他忽然发现,自己居然在模仿解寒声当年蜷缩的姿势。原来痛到极致的时候,真的会变成相同的形状。
神罚结束的那一天,所有能量体都看见他在笑,笑得很丑,因为他的脸已经被腐蚀得看不清楚。
天刃海需要神明,但即便是接受了神罚,黎川依旧认为自己没有资格,他想再见一见解寒声,哪怕在暗处看一眼也好。
于是,他离开了天刃海,却在顷刻之间失去了所有记忆,就那么迷茫在了大海中央。
他不知道,那是天刃海的诅咒。
再次睁开眼,黎川便看见了黎宇植,从此加入RB,成为了一个平平无奇的“人类”。
…
…
黎川睁开眼。
整个世界都在摇晃。
他像是从一个漫长的噩梦中惊醒,瞳孔剧烈地收缩,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手指无意识地攥紧身下的床单。
被陡然放大的,是他捏碎解寒声心脏时的动作,和后者绝望看向他的眼神。
黎川躺在床上,白炽灯照在他的颤抖的手上,那曾经沾染过鲜血的手,此时干净得格外刺眼。
深海万米之下的暗流,鲜红刺目的岩浆,和带着血腥味的潮汐,都成了走马灯般的碎影。
黎川艰难地偏过头,看见解寒声就躺在另一张床上,床边戴着金丝眼镜,头也不抬记录着数据的人,正是齐奕。
解寒声的上半身裸露着,胸口贴着厚厚的纱布,边缘还在渗血。
他带着氧气面罩,鬓角都是冷汗,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轻微颤抖地嘶声,像是在忍耐极大的痛苦,连呼吸都成了负担。
黎川心口一痛,爬起来,飞快地下了床,他站在床边,第一次如此认真地观察解寒声。
解寒声眉头紧蹙,眼睫不安的抖,修长纤细的手指无力地摊开在床边,指尖一下一下微微抽动。
“谁开的枪?”齐奕斜过来一眼,语气并不友善,把他胸口被血浸透的纱布换下来,敷上一块新的,道:“他的自愈系统失效了,血止不住,过来帮忙。”
黎川喉咙动了动,快步走到他床前,从齐奕手里接过托盘。
突然想起什么,他抬起头,发现距离零点只剩下三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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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黎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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