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铮的身影消失在村道的拐角,那干脆利落的告别像一块石头投入余安本就涟漪不断的心湖,激起更深的波澜。
手腕上还残留着石铮抓住她手腕时的红痕,当时那个眼神锐利的少年,与平日里那个温和开朗的少年判若两人。
空气陷入了凝滞,只剩下裂谷边缘呜咽的风声,以及眼前这块散发着不祥凉意的巨大玄武岩。
余安没有立刻离开。孩童的议论、石铮的警告、自身模糊的噩梦与头痛……目前所有线索都指向这些和用来建造祠堂的石头。
岩石在渐暗的天光下显得更加幽深晦涩,符文似有若无的散发着微光,枯死的草丛边缘,焦黑的痕迹如同丑陋的伤疤。
“不一样了……”她喃喃重复着石铮的话。哪里不一样?为什么会不一样?除了那股挥之不去的、仿佛能渗入骨髓的寒意,还有什么?余安感到身后又有一股黑暗黏腻的气息接近着自己,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悸动,强忍着再次伸手触碰的冲动,小心翼翼地蹲下身,目光仔细逡巡着石头的底部和那片焦黑的区域。指尖悬停在冰冷的岩石表面,没有直接接触,却能清晰地感受自己似与岩石产生了链接,这微弱的气息却并不让她感到不安,甚至带着一丝……微弱的、奇异的温和?
耳边似乎听到了什么低声的呢喃,她屏住呼吸,兽耳竖起侧耳倾听。风声中,似乎夹杂着极其细微、断断续续的……铃音?又是铃音?
“嘶!”
暮色四起,幽暗的天色悄无声息的将一切慢慢吞噬,逐渐向着余安靠近。与岩石的链接突然变得刺痛,在梦中所感受到的那熟悉的悲伤与恐惧又笼罩住了她。
余安几乎是手脚并用的站了起来,逃似的离开了那里。
石铮最后那句“慧心婶会担心的”像一根刺,扎在她混乱的心绪里。孩童的排斥、祠堂的异变、背后黏腻的眼神……
这一切都让她感到一种熟悉的孤立无援,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那个小鱼形状的草编,小叶子与沈姨温暖的笑容仿佛在眼前浮现,给了她一丝支撑的力量。
推开沈家那扇熟悉的木门,浓郁而令人安心的草药香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身上沾染的裂谷寒气。
“余安姐姐?”小叶子牵着沈慧心的手从门口探出头,灰蒙蒙的眼睛望向她的方向,“你终于回家啦。”
沈慧心快步上前,将一件厚外衫披在余安肩头,指尖不经意拂过她头顶微颤的兽耳:“你这孩子,说了多少次裂谷边风邪入骨...”
她温热的手掌自然地抚上她的额头试探温度,“去村口那看到什么了吗?脸色那么差?遇到什么了?”
关切的话语如同暖流,瞬间瓦解了余安强撑的镇定,看着沈慧心眼中毫不作伪的担忧。余安鼻尖一酸,积压的情绪几乎要决堤,她张了张嘴,那些关于孩童议论,岩石的诡异冰凉和梦中模糊的恐惧…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句带着颤抖的低语:“沈姨……村口那块大石头……它……它好像真的……不对劲……是因为…我吗?”
余安的声音愈来愈小,最后几个字沈慧心已经听不清了,沈慧心抱住了余安,温柔的抚着余安的脑袋。
“安安,不要害怕,没事的。我们上次不是去了祠堂吗?那祠堂里有三圣的遗物,我们村子有三圣遗泽,会庇佑我们,我也会保护好你的。”
“姐姐不要怕!”小叶子摸索着握住了余安的手,“小叶子以后眼睛好了,长大了会和三圣一样厉害,把那些邪祟都打跑!没有谁可以吓到姐姐!”
余安看着小叶子脸上故作成熟的神情,感受着沈慧心温柔的安抚,握了握手心的草编,她将心头的不安缓缓按下。
她不能再那么懦弱了,她现在有妖力,还有一副强健有力半妖之躯,已经不是以前那个瘦弱无力的自己了。不能每次都躲在沈姨的怀里,甚至于还要小叶子来安慰自己。
余安将沈慧心和小叶子都紧紧抱住,“好,在小叶子长大之前,就先让姐姐保护你们!”
从此,余安开始慢慢每天去跟着石铮学习如何锻炼体魄,又跟着村里来看病的妖族学习如何更好的操控妖力。日子就这样慢慢的过去,当初的异变似乎只是投石入水激起的短暂涟漪。
阵风吹过午后的阳光被村口那株参天巨树筛成碎金,斑驳地洒进了沈家小院里。
余安正小心地将新收的药材铺在藤匾上,各色的叶片在光线下流转着微弱的幽光。
沈慧心在一旁分拣八香虫,浓郁的草药香几乎盖过了裂谷方向飘来的、若有似无的浊气。
“呜呜呜...”篱笆外压抑的啜泣声打破了小院里的宁静。
余安循声望去,只见溪流灵祇家宴明的小晏清缩在墙角,小脑袋蔫蔫地耷拉着,沾满了泥点。她怀里紧紧抱着一团散架的藤蔓,原本精巧的小房子此刻支离破碎,几朵用碎布缝制的、歪歪扭扭的小花散落在地。
“阿娘…小花姐姐…给我做的…小…小房子坏了…”小晏清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小的肩膀一耸一耸。
“怎么回事?”余安放下藤匾,轻声问。
小晏清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怯生生地指向不远处几个正在追逐打闹的熊妖孩童:“虎…虎子哥他们…说…说半妖碰过的东西…会招来不干净的东西…是厄运…”她抽噎着,声音越来越小,“…就把我的小屋子…扔地上踩坏了…”
一股说不清的涩意堵在余安喉咙口,又是这种目光…这种无形的排斥。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波澜,走到小晏清面前蹲下,小叶子也扶着墙走了过来,不知道又从哪个口袋里掏出来一个草编的小花。
“这个给你呀,不要哭啦!听你声音就知道是个漂亮小姐姐,我妈妈说哭多了就变成小花脸啦,就不好看咯!”
小宴青接过了小花,还真慢慢停止了哭泣,余安看着小叶子,有些哭笑不得。
“不哭了,姐姐帮你看看。”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断裂的藤条。就在触碰到冰凉藤蔓的瞬间,一种奇异的、仿佛与植物对话的冲动自然的涌上心头。
她近日以来的修炼成果得到了检验,只见指尖自发地流泻出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翠绿色光晕,断裂的藤蔓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在余安指尖下轻微震颤。它们如同灵巧的蛇,主动地缠绕、接续、收紧,断口处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弥合起来!
几根细小的嫩芽甚至从接缝处悄然探出,将那几朵被踩扁的布花重新托起,固定在窝棚顶端。整个过程快得不可思议,仿佛藤蔓本身在响应着某种无声的呼唤。
宴清停止了哭泣,眨巴着湛蓝明亮的眼睛,崇拜的看着余安:“谢谢姐姐,姐姐好厉害啊!”
小叶子在旁边叉着腰,一脸骄傲的说:“是吧!安安姐姐可厉害了!我以后也会和安安姐姐一样厉害!”
余安擦掉了小女孩脸上残留的泪痕,又帮她拍掉了身上的灰尘,说道:“修好啦,要好好收起来哦,你妈妈呢?要不要姐姐送你回家?”
“好~”女孩有些依恋的牵上了余安的手。余安牵着小女孩,又不放心的抱着小叶子送回了屋里,和沈慧心打了声招呼,就向着村口走去。
“哎哟我的乖乖!”
刚刚到村口,一声惊惶的尖叫自身后响起,宴明像一阵风似的冲过来,脸色煞白,一把将小晏清拽离余安身边,力道之大,让小晏清踉跄了一下。
“你这丫头!怎么敢劳烦贵人!”宴明的声音带着颤抖,眼神充满惊惧和后怕,她紧紧搂住女儿,警惕地盯着余安,仿佛她是什么洪水猛兽,“我们这种靠着村口老槐树才勉强扎根的小祇族,哪敢沾染贵人的福气!惹了麻烦,我们可担待不起!”
她一边说着,一边慌不迭地后退,目光躲闪,不敢再看余安,慌乱中,溪流灵祇的背脊重重撞在了村口那棵被视为“神树”的巨树粗糙的树干上。
“咚”的一声闷响。
就在这一刹那,余安脑中“嗡”的一声!仿佛被无形的巨锤击中!一股庞大、苍凉、带着无尽悲伤和疲惫的意念洪流,如同沉睡的火山突然爆发,顺着某种无形的链接,狠狠撞入她的意识!
脑海中扭曲虬结的巨大根系深扎入沸腾的黑色深渊,一个模糊的身影,手中拿着一枚古朴破旧的青铜铃铛轻轻摇晃,悠远悲凉的铃音在无尽的黑暗中回荡,带着撕心裂肺的焦急与哀伤…
难以言喻的沉重感、深入骨髓的疲惫、以及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微弱的亲切与归属感?仿佛这棵树…在向她倾诉,在呼唤她?
剧痛如同电流般窜过太阳穴,余安闷哼一声,眼前发黑,身体晃了晃,下意识地扶住了旁边的篱笆才勉强站稳,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后背。
宴明看着余安状态突变,连忙一把抱起小宴清,疾步回家,一边走一边回头,将余安视为洪水猛兽。
小宴清担心的看着余安,想开口叫她,却被妈妈的一个眼神所震慑,只好紧紧的抱着怀里的小屋子,担心的盯着余安。
接近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余安才从失神的状态回过神来,她向上捋了把已经被汗浸湿的鬓发,靠近了那棵巨大的槐树。
这棵树的树干以一种饱经沧桑的扭曲姿态奋力伸展,粗粝的树皮是深沉的灰褐色,仿佛在某个遥远的过去曾遭受过巨力的撕扯,留下了无法愈合的伤疤。树冠异常的庞大却枝叶却并不茂盛,大部分的枝条呈现出一种缺乏生机的铁灰色,光秃秃地刺向铅灰色的天空,如同无数枯瘦绝望的手臂。只有靠近顶端和向阳的少数枝条,才勉强挂着些稀疏、灰绿的叶片。
这棵老槐树,就这样沉默而诡异地矗立在村口,像一个饱经沧桑又伤痕累累的哨兵,无声地注视着这个在葬魂裂谷边缘挣扎求存的村庄,它的根,似乎已悄然探入了更深的、不可名状的黑暗之中。
夕阳已将村庄染成一片暖金色,余安心神不宁地走在路上,巨树传来的冲击感还在脑海中回荡,那份沉重与悲鸣让她胸口发闷。
路过村西头的老柳树时,一个压抑着激烈情绪的声音让她停下了脚步。
柳树下,柳娘背对着她,站得笔直,却微微颤抖。她对面站着一个衣着与三圣村格格不入的男人——锦缎长袍,腰间系着镶嵌质地良好的玉石腰带,脸上带着商贾特有的精明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倨傲。他手里捧着一个用上好绸缎包裹得方方正正、沉甸甸的包裹。
“…石远山大人念在旧情,特意让小的捎来这些。”行商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施舍般的腔调,“都是昭明京城里时兴的好东西,还有给铮少爷的笔墨…”
“住口!”柳娘猛地打断他,声音尖利得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她劈手打掉那个包裹,动作又快又狠,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指甲已经有些掀起。仿佛那不是礼物,而是烧红的烙铁。
“回去告诉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柳娘的声音因愤怒和极力压抑的哽咽而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柳娘和铮儿,不稀罕他昭明的脏钱!他石远山飞黄腾达另攀高枝是他的本事!别拿这些腌臜物来污我们的眼!滚!带着他的‘恩典’给我滚!” 她转头就走,仿佛多看一秒都嫌恶心。
就在她转身的瞬间,她看见了站在几步开外的余安。
柳娘脸上的怒意和泪痕尚未褪去,惨白的脸颊上还带着未干的湿痕。撞见余安的目光,她先是一怔,随即一种被窥破最不堪秘密的羞愤涌上心头。
她猛地挺直了脊背,下巴微扬,硬生生将眼中的水汽逼了回去,嘴角扯出一个冰冷而充满嘲讽的弧度,眼神锐利如刀:
“看什么?没见过被人当垃圾丢掉的东西吗?”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自毁般的尖锐,“呵,半妖丫头,好好看看!这就是攀上高枝的男人!说不定有一天,你也会尝到这滋味的!”
说完,她像一只受伤却强撑骄傲的母兽,头也不回地冲回了自家那扇紧闭的木门,留下余安独自站在暮色中,心口仿佛也被那尖锐的话语刺了一下。
第二天清晨,阳光正好,沈慧心正在院中捣药,小叶子安静地坐在一旁,小手摸索着分辨簸箕里晒干的草药叶片,余安则在整理昨天收回来的藤匾。
“慧心婶!余安!小叶子!”石铮清朗欢快的声音伴随着轻快的脚步声传来。
少年像一阵风似的跑进小院,额上带着薄汗,眼睛亮晶晶的,手里宝贝似的捧着一个用特殊油纸包着的方方正正的东西。那油纸光滑细腻,隐隐泛着琉璃般的光泽,上面还印着繁复精美的暗纹,一看就非凡品。
“快看!昭明商队带来的好东西!”石铮献宝似的将油纸包放在院中的小木桌上,小心翼翼地解开捆绳。
“昨天好像是行商来了,也不知道是掉了还是谁扔那了,让我和二妖出门的时候捡着了,我分了一半,拿过来给你们尝尝!”
一股清甜浓郁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盖过了院里的草药味。纸包里是几块莹白如玉的糕点,每一块都做得极其精致,中心包裹着琥珀色的、晶莹剔透的糖心,宛如宝石镶嵌其中。
小叶子的小鼻子立刻动了动,小脸上露出向往的神情:“铮哥哥…好香!”
“小叶子鼻子真灵!”石铮笑着,不由分说给沈慧心和小叶子手里都塞了一块,又动作麻利地掰下最大最完整的一块,“余安,尝尝!这叫蜂糖糕,听说只有昭明煌京的大铺子才做得出,甜而不腻!”
他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那天村头我下手重了,你不要生气。”
余安捧着那块温热的糕点,细腻的触感和诱人的甜香让她有些恍惚。她下意识地抬眼望向柳娘家紧闭的窗户,想起昨夜柳娘愤怒的神情,仿佛多拿包裹一秒都嫌恶心的样子,抿了抿嘴。
石铮对此一无所知,他一边自己拿起一块糕点咬了一大口,满足地眯起眼,一边兴致勃勃地对余安和小叶子描绘着:
“唔!真好吃!慧心婶,您也多吃些!”他含糊不清地招呼沈慧心,又转向余安,眼神里充满了少年人对未来的憧憬,“等以后我当了将军,一定要改了那些混账规矩!凭什么半妖就不能堂堂正正地进城?凭什么要低人一等?我听说啊,在百舌境那边就不一样!那里只看本事,不论出身!别说半妖,就是纯妖、人族、祇族混居的地方,只要有能耐,连佣兵团长都能当!那才叫痛快!”
他挥了挥拳头,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驰骋四方、打破壁垒的那一天。
沈慧心看着石铮沾着糖渍的嘴角,眼神复杂,她伸出手,用布巾温柔地替他擦去那点甜蜜的痕迹,声音轻得像叹息:“铮儿有志向是好的…只是,昭明军制森严,征兵文书都要按血统分甲乙丙三等…你爹他…若是在天有灵,怕也不愿你小小年纪就去吃那份苦,受那份…区别的委屈。”
她的话语点到即止,却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少年人描绘的美好图景,透出底下冰冷的现实。
石铮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明亮的眼神黯淡了一瞬,随即又倔强地亮起:“规矩是人定的!总能改的!我才不怕吃苦!”
他看向余安,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仿佛能燃烧一切困难的热情,“余安,你说是不是?等咱们都厉害了,一起去外面看看!百舌境!甚至大荒祀!让那些瞧不起我们的人都瞧瞧!”
余安低头看着手中精致却有些沉重的蜂糖糕,就好像石铮描绘的自由世界,如此诱人,却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名为“现实”的琉璃纸。她咬了一口糕点,甜腻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却莫名地带上了一丝苦涩。她迎着石铮期待的目光,最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低低“嗯”了一声。
[可怜][可怜]一天一章 我狠狠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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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三圣村-念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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