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白闻言,抬眸望向余巧,神情带着几分怨郁和疏离。
余巧浑然不觉,自顾自道,“可她错了,我怎不惜命,只不过更惜过往二十载之命,又怎未自救,只不过救的是余生身不由己。诚然,疏缈阁可予庇护,可中宫那位甚没心胸,又何必以你我残躯贱命去拖累旁人。只是如此,便算我这泥菩萨不管你这假傻子了,盼你好自为之,莫要太快来寻我。”
荼白早偏开眼,不知望向了何处,也不知这话到底是入了她耳,还是只在风里打了个转便散了。
日头渐高,先是小丫头来唤余巧去验看太子午膳妥帖与否,接着又有小厮送来余巧已推了多日未看的账册,再接着是有嬷嬷家中出了白事,欲要归家发丧。余巧如往常般包了超出份例的二十两银子,额外赠给了嬷嬷,并叮嘱道,归来之后定要对殿下及府中事多上心些。
嬷嬷千恩万谢地接过银子,归家去了。
忙过这些,余巧又忘我地练起舞来,好似全然忘却她整日间连半盏粥、一口饭都未曾沾过。
展眼便至太子寿辰之日,天还未亮,曲意就去了余巧院中,趁机偷换了她的用剑,随后又唯恐她还有旁的法子送死,竟是分外刻意、形影不离地跟了她一天。
余巧往庖厨点验宴间馔食,曲意拎着双筷子逐个试吃。余巧往厅堂布设座席,曲意径直坐入太子主位,纤指划过椅沿、案几,硬是从头到尾检视了一番。余巧累了,坐在厅前石阶上歇息,曲意便也紧挨着她坐了下来,糯糯说,“巧姐姐,如今时辰尚早,殿下一时半会儿且回不来呢,这里风大,吹得人凉飕飕的,不若我们回院中等罢。”
余巧却摇头,“姑娘的身子还没好全,受不得寒,不必在此处陪我。”
曲意俯身抱住双膝,无奈叹息,“无妨,我不冷。”
二人默默坐了半晌,曲意轻声开口,“巧姐姐,其实人生悠悠百岁,站在头是望不到尾的,也许须臾一念,那些过不去的也就过去了。”
余巧浅笑着看向她,“小小年纪,从哪里竟生出了这些道理。”
“自然是从诸多不尽如人意之事中得来的。其实人嘛,哪有几个能一生顺遂的呢?就说我罢,顶着个妖童的身世,若依着陛下的旨意,早就该死了,就算勉强活到今日,也从未得到过父母真心的爱护。还有前些日子,我被人绑到京郊,欲行不轨,只差一点,我就要自尽以保清白了。”
“竟还有这样的事,是谁这样大胆,竟敢绑了你去?”
“正是那死了的南安王世子,商桀施。”
余巧说,“怪不得,乍听闻你欲赴重阳宴时,我就觉得稀奇,后来宴上又出了那样的事,如今看来,果真是曲阁主的手笔。”
曲意笑盈盈说,“姐姐自然是最疼我的。”
余巧蹙眉道,“此事实在危险,幸而姑娘聪慧,逃了出来,如今想想都叫人后怕。”
“哪里是我聪慧,是有人恰巧经过,救下了我,只可惜至今我都不知恩人是谁,连姐姐都寻不到他。”
“怎会不知呢?他救了你,你却没见到他的模样吗?”
曲意摇头,又细细将那日的事同余巧说了一遍,“事情就是这样了,除了马车后壁上的兰花,我什么都没瞧见。”
“兰花?”余巧美目微合,似笑非笑。
“巧姐姐莫非知晓?”
余巧沉吟半晌,柔声说,“姑娘难道从未换个思路想过?也许此人根本无需去寻。”
曲意怔怔地听着。
“商桀施乃是真正的天潢贵胄,放眼整个大夏,能降得住他的屈指可数,陛下、娘娘近几年都未出过宫,六皇子亦未到出宫立府的年纪。最后,此人商桀施虽不得不畏,却又丝毫不敬,这样的人哪里还寻得出第二个呢?”余巧言尽于此,她拉着曲意起身,“走吧,我送你回院子去,别真冻着了。”
曲意这才回神,反握住她的手,懊悔道,“怎么却越说越远了,巧姐姐,你还没答我最初的话呢。”
余巧淡笑,“姑娘的意思,我记得了。”
曲意却不信她,又低声重复了一遍,“会过去的...”
余巧没再说什么,只是牵着她往回走。曲意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嘴唇微微翕动,却终究没能再说出旁的劝慰之言。
按说珍王已死,太子一党本是风头正胜,可近日朝堂暗潮渐汹,五皇子不仅对珍王旧部全盘皆收,甚至纳入更多势力,越发不容小觑。
只说今日这场为贺太子生辰而设的宫宴,皇帝只开头露了面,随后便不知哪里去了,听说是兰贵妃又作了起来。
皇帝一走,大臣们心思各异,自然兴致缺缺,是以,虽筵开多席,歌舞婵娟,却了无趣味。商景辞拜过孤身一人端坐高位,面色黑沉到极点的昭和皇后,即准备打道回府了。
“皇兄。”
商景辞驻足回眸,意料之外的,是商景慕阔步随了过来。
“皇弟寻我有事?”
商景慕温声笑说,“确实有些话,太子府我亦顺路,你我兄弟不妨同舆而行?”
商景辞审视地扫了他几眼,旋即颔首,二人一并上了马车,从后方远远望去,倒显出几分兄友弟恭的模样。
沈言蹊拉着商景恒悄声跟在他二人身后,沈言蹊问,“小六子,太子哥哥和景慕哥哥这是要去哪?”
“我哪里会知道,不过方才听皇兄说,他回府之后还有个小宴,或许商景慕也想跟去凑个热闹?”
沈言蹊瞪他一眼,“好歹你也是皇子,说起话来竟连尊卑长幼都不知,太子哥哥是你兄长,景慕哥哥亦是,怎能直呼名姓,小心来日被言官弹劾,骂得你狗血喷头!”
商景恒抱臂不服道,“你既知尊卑,怎地却喊我小六子,我虽略小你几日,你也应正经唤我一声六殿下,若顾及一同长大的情谊,觉着这样叫生分,我特许你叫我景恒便是。”
沈言蹊扬起下巴,傲然道,“我叫了你十来年小六子了,如今才让我改,实在是晚了,况且我早晚要做你皇嫂的,叫你小六子也合礼。”
“你惯会欺负我,也罢也罢,我不与小女子计较,你爱叫便叫吧。”
商景恒气得腮帮子都鼓起来了,可这满含怨气的话却被沈言蹊全然无视,她扯着商景恒袖子往前跑,“快走快走,待会跟不上他们了。”
“跟着他们做什么,你一个未出阁的小姐,若天黑还不归家,沈国公必定着急。”
沈言蹊边拖着他边道,“我若去别处自然不行,可去太子府,父亲只会乐见其成。”
“那你拽我做什么,你喊皇兄一声就是了。”
沈言蹊驻足回身,指着商景恒说,“我告诉你,待会你不许说是我要去,你就说是你要去,硬拉着我的。”
商景恒偏过了头,一副不情愿的样子。
“哎呀,你也说了我还未出阁,怎好意思夜间去往太子府。”
“那拉着我就好意思了?”
“自然,我这是受皇子胁迫,奉命而行。”沈言蹊抓着他的袖子甩啊甩,“去嘛...”
商景恒任由她折腾,却始终未松口。
沈言蹊又朝他凑近半步,眸光发亮地看向他,娇声唤,“景恒,陪我去嘛。”
商景恒这才转回头,闷闷说,“若以后你都这样唤我,我就陪你去。”
沈言蹊瘪了瘪嘴,不甘道,“我勉强答应了,可日后你若是惹我生气,我还叫回小六子去。”
商景恒轻叹,“好。”
“那我们快走吧,一会赶不上了。”
沈言蹊生怕跟丢前方二人,于是拉着商景恒大步跑在空旷的宫道上,身后鹅黄的袄裙随风翻飞,仿若一只无忧无虑的彩蝶在迎着血色残阳起舞。
而她身后那道与她不离不分的影子,却似一张漆黑的巨网,躲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不声不响地蛰伏着,只待时机将其捕获,折了这翅膀,让她再也飞不起来。
太子马车内。
“说说吧,你有何事?”
自上车后,商景慕未发一言,只是将车帘微微掀开一角,望着道上车水马龙、市中珠玑罗列、户内罗绮充盈,实是盛世繁荣之景。
他未曾回眸,“其实无甚事,只觉你我兄弟偶尔也该这般缓和下关系。”
“朝堂上,你日日与我针锋相对,如今却说要缓和,不觉多此一举吗?”
“皇兄私下的小动作难道少了,工部尚书宇文才前日与我请辞,状似被人抓了把柄,吓得要逃跑。”
“哦?那你可同意了?”
“没有,他若犯错理应受罚,我不会包庇他。”
“可若这样,便不怕寒了那些追随你之人的心?”
“他们并非追随我,而是追随兰贵妃,我于她不过是一枚听话的棋子。”
商景辞嗤笑,“兰贵妃竟会觉得你听话?”
商景慕淡淡道,“或许是装得像吧。”
他将车帘高挽了起来,令商景辞亦能瞧清外面的景色,“皇兄,你瞧这些百姓,可也算是安居乐业?如今农税既定、仓廪丰实、四境绥宁,父皇近年从兵部腾出不少冗银拨予工部,令其疏浚水陆、广拓交通。道途既畅,商旅往来日繁,市井文风渐盛,百业欣欣,自是一派熙攘繁盛之象。”
商景辞打断,“你说这些何意?”
“盛世之下,必有危卵。”
商景慕撂下帘子,端坐道,“宇文才那些贪污受贿的勾当,就如这盛世之下的危卵,可又何止他一人?只不过垒得高的,一眼便能瞧见;垒得低些的,则需细细查访才能发觉。而你我之争,便是那最大最高的一颗,轻轻一拨,就能让所有累卵轰然倾塌。你逼宇文才告老还乡,固然是为了卸我一条臂膀,但你可否想过,如今岭南正在劈山治水,西泽则在开凿大渠以利灌溉,更不必说那些为通漕运而设的大工程了。”
“皇弟这话可笑,偌大工部竟离不得他一个宇文才?”
“皇兄许还不知,两位工部侍郎今日早间亦已向父皇请辞,父皇也允了。”
“那又如何?”
“皇兄此问,想必是心中已有继任人选了,这也应当,毕竟吏部由左相所辖。”
商景辞未语,想是默认了。
商景慕温声说,“只是皇兄心中的人选经验能力到底如何,若是在工部独木强支,不知能挺多久呢?右相掌控工部三十余年,向来是恩威并施,那些背地里的腌臜事,再没有比他更清楚的了,他们怎敢叛,不止工部,朝中与你异心之人若皆敷衍塞责,大抵会动摇国之根本吧。”
商景辞万万没料到,兰氏对工部的掌控竟到了这般地步,他怒喝道,“危言耸听!你别忘了,这大夏也是你的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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