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云端自小在仙羽道山长大。山上原本只有她和师父二人,清寂却也安宁。直到多年前的一个雪天,师父带着年幼的她下山历练,于荒野之中捡回一个气息奄奄的幼童。
从此,山中便多了一人。
岁月流转,大多数光阴里,她和师弟一同修行切磋。可师父却总有些“不务正业”的规矩——不急着教他们辟谷炼丹悟道,反而日日督促他们种地、打鱼,做些最粗笨的活计。
她心里憋着委屈。听说人世间的修士御剑凌霄、灵力磅礴,自己却连像样的术法都不会,唯一拿得出手的只有箭术,偏偏凝聚箭矢又极其耗费灵力。
她不止一次扯着师父的衣袖哀求,师父却总是端起那副慈祥又不容置疑的面容,轻描淡写地堵回她所有的话:
“先把地种好,错不了。”
“天天种地,也没见种出半分灵力来……”她只能小声嘀咕,望着自己因常年握弓而略带薄茧的指尖,心里满是不甘与困惑。
三个月前,师父正式闭关,整座仙羽道山彻底沉入一片空寂。
往日里师弟吵吵嚷嚷、师父絮絮叨叨的热闹突然消失,只剩下风吹过的沙沙声。院落空空荡荡,那种过分的寂静,让她心头发慌。
她时常不由自主地踱到师弟房前,推开门,里面一切如旧,只是积了薄薄一层灰。他下山已一年整,音讯全无。
临走前,他只神秘地凑到她耳边,说要去办一件大事。任凭她如何追问,他也只是笑而不答,那双总是神采飞扬的眼睛里,藏着让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日子一天天过去,那份牵挂非但没有淡去,反而在空寂的山林中愈发灼人心扉。那件事,究竟有多大?危险吗?他如今是生是死?
算着师父出关尚有三月之期,她心一横,收拾了简单的行囊,偷偷溜下了山。
昨日傍晚,她途经一片疏朗的小树林时,远处传来兵刃相交的锐响与嘶吼。
路云端收敛全部气息,纤瘦的身影悄无声息地隐于一棵粗壮的树后,屏息凝望。修真界弱肉强食,险恶异常,贸然插手他人的争斗,往往不会有好下场。
林间空地上,一幕追杀正酣。
一只毛色赤红如焰、妖气浓烈的狐妖,利爪频出,正步步紧逼一个衣衫尽碎、浑身浴血的人。那人脚步虚浮踉跄,每一次格挡都耗尽气力,显然已是强弩之末。
路云端蹙紧眉头,握了握背后的流霜弓,心下权衡。是非之地,不可久留……
就在她决意悄声退走的刹那,场中异变突生!
那重伤之人被脚下乱石一绊,猛地扑倒在地。他仓惶回头,光亮恰好照在他那张染血的脸庞——
眉眼深刻,轮廓分明!
路云端的心跳倏地停了一拍,呼吸窒住。
师弟?!
怎么会是他?!
他为何会在这里,陷入如此死局?!
不容她细思,狐妖眼中凶光毕露,利爪已带着腥风猛然扼向地上人的咽喉,指节发力,眼看就要捏碎他的喉骨!
一切思考都抛诸脑后。
路云端本能地旋身、取弓、搭箭!灵力自丹田涌出,沿经脉疾走,瞬息于指尖凝聚成一枚冰蓝剔透的灵力箭矢——
嗖!
箭矢破空,精准无误地没入狐妖脖颈!
狐妖发出一声痛极的尖厉嚎叫,扼紧的爪子突然松开。
而那死里逃生之人,似也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瘫软在地,全然昏死过去。
路云端没有丝毫迟疑,足尖一点疾掠而出,迅速将一道早已捻在指间的定身符拍在狐妖背上,随即抱起地上奄奄一息的“师弟”,转身便朝着密林深处亡命奔去。
她真的死了吗??
为何周身暖融,仿佛沐浴春阳?
混沌之中,一个清泠而凄凉的声音穿透迷雾,敲击着她的耳膜:
“曾伴浮云归晚翠,犹陪落日泛秋声……”
“……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
伴随着的,还有沙沙沙的磨墨声,和一个呆板迟缓的应和:“公子……爷,写得……好字……”
那诗句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力量,路云端下意识地在心中默念,只觉一股暖流自丹田涌起,原本滞涩的灵力开始自行流转,冲刷过四肢百骸,带来难以言喻的舒畅。
她蓦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一条清浅的溪流,两岸青草葱郁,茂密如茵。阳光穿过叶隙,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点,暖意融融。鸟鸣清脆,偶尔有细枝水草擦过脸颊,带来细微的痒意。
溪水轻柔地托摇着她,四周是排列整齐的奇异树木,株株相连,散发出沁人心脾的甜香。
这地方空旷而辽阔,美得宛如被世人遗忘的仙境。
她顺流而下,攀住一块凸起岩石,借力上岸。前方是一处水崖,万千溪流在此汇合,飞泻直下,在阳光下荡出万千璀璨金光。
路云端伸展了一下身体,深吸一口气,自由的感觉让她几乎要欢呼出来。她转了转曾被狐妖踩碎的手腕,又摸了摸被利剑刺穿的肩头——
肌肤光滑平整,竟已恢复如初,半分伤痕也未留下。整个身体轻盈有力,状态甚至比受伤前更好。
果然又是这样。
师父总叮嘱她伤愈后定要装作未愈。
可她每次都觉得,装病实在比受伤更难。
四下无人,她完全放松下来,尽情舒展筋骨。刚舒展完身体,一抬眼,却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得屏住了呼吸。
漫山遍野,开满了她从未见过的奇花异卉,金黄、雪白、绛紫、绯红……五彩斑斓,汇成一片浩瀚汪洋。远处翠屏般的树林温柔地环抱着这片花海,美得惊心动魄。
花海旁立着一座精巧亭子,檐下悬着匾额。她走近细看,轻声念出:“奇雨亭”。心中暗想:“若师弟在此,定知我念得对不对……”
转身时,一架缠绕着点点繁花的白玉秋千闯入视线,在阳光下流转着温润光泽。她忍不住上前,轻轻荡了起来,芬芳沁入心脾,令人沉醉。
她闭上眼,享受这片刻宁静。微风拂过,花浪翻涌,虫鸣鸟啼,仿佛要将这一日的惊惧疲惫全部洗涤干净。
然而,就在心神最为放松的一刹那——
风停了。
虫鸣鸟叫戛然而止。
四周空气瞬间凝滞,只剩下花叶无风自动的簌簌轻响。那不像自然之风,反倒像是有什么东西,正悄无声息地穿行于花丛深处!
路云端心头一紧,霍然睁眼。
“是你?”
一道泠洌如冰泉的声音突然响起,却似惊雷炸响在她耳边!
她吓得身形一僵,从秋千上失衡跌落,狼狈地摔进花丛。也顾不得沾了满身花瓣,她骇然抬头望去——
花海深处,不知何时多了一人。月白锦服,身形飘然,容色清俊夺目,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粼粼波光,不是林楚朗又是谁!
他面沉如水,眼神冰冷地审视着她,仿佛她是一件不该出现在此处的异物。
路云端脑海中一片混乱。
他何时来的?她竟毫无察觉!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怎么又是他的地盘吗?
她强自镇定,眼神飞快扫过四周,地形开阔,无处可躲;以对方深不可测的修为,她绝难逃脱。
刹那间,她想起师父见客时的姿态,心下横生一计——或许可以装作世外高人,先胡说八道唬住他再说!
她右脚微侧,理了理褶皱的衣衫,强作镇定地清咳一声,摆出架势扬声道:“在下姓路名云端,幸得贵府今日开门迎我,可谓……!”
话一出口,她便知道糟了。对方眼神瞬间又冷了几分,周遭空气仿佛冻结。
她心下愈发慌乱,口不择言,“蓬荜生辉”、“小徒”等不伦不类的词接连冒了出来。
林楚朗眸光微动,似是觉得可笑,又更似厌烦。他不再多言,袖袍轻拂,只漠然道:
“擅闯玲珑山庄者——死!”
一句话,如冰水浇头,瞬间浇灭了路云端所有侥幸。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昨夜他出手从狐妖手下救了她,此刻却要亲自动手取她性命?
她自然不会知道——
昨夜正值重阳,林楚朗独坐院中对月赏菊,本想图个清静,墙外却传来阵阵打斗嘶喊之声。他原本无意理会外界纷扰,奈何那喧闹一波接着一波,他心中本就郁结难舒,这嘈杂人声更是火上浇油。
终是耐不住心烦,他才出手驱赶狐妖。于他而言,这与驱散一群聒噪的乌鸦并无不同,不过是为求耳根清净,又何尝是为了救她。
而路云端虽是被狐妖蓄意掷人庄内,但在他看来却别无二致。庄外的厮杀他可置之不理,但庄内的规矩,绝不容逾越。擅入者死,是玲珑山庄绝不可触犯的铁律。
林楚朗虽不知为何昨夜叱野没能彻底了结她,但今日她既撞在他手中——
念头急转之间,路云端猛然醒悟:那狐妖分明早知道玲珑山庄的规矩,刻意将她掷入庄内,就是要借林楚朗之手除去她!
他今日必不会放过她!
世上居然有如此偏执冷酷之人,仅是踏足此地,便是死罪?
而她,竟又一次这般倒霉,落到这空旷之地,连逃都无处可逃。
路云端刚想辩解,林楚朗手中折扇已轻轻一拂。
一股磅礴气浪沛然涌出,如无形山岳,轰然压向路云端!她举弓相抗,可气流狂猛无匹,瞬间掀飞长弓,震动的弓弦掠过她脖颈,拉出一道深而长血痕。
胸口被猛烈一击,她闷哼一声,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倒飞出去,重重摔落在地。
喉间腥甜上涌,她咬唇忍住,仍有一缕血丝自唇角逸出。
林楚朗腕间微转,一道气劲骤然弹出,银色短箭凌空射来,直取心口。
她已无力闪避,只能在心底绝望嘶吼:混账东西,难道要死在他手里?!我不甘心——!
然而,意料中的穿透并未到来。
她虚弱地抬眼,只见林楚朗所有动作霎时停顿,视线死死锁在她的脖颈——
那处被弓弦划出的鲜血并未滴落,反而倒流而回,迅速渗入肌肤之中。不过呼吸之间,那道鲜红的伤口便已变淡、收口、平复……最终消失不见,肌肤光洁如初。
林楚朗像是看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景象,袖手急挥,那支将至她胸前的短箭顷刻化为齑粉。
他手指慢慢收拢,折扇被他紧紧握住,扇骨几乎要嵌入掌心。他脸色沉凝,眼底闪动着惊疑。
他向前迈了几步,声音颤抖着,几乎一字一顿:“你的伤……”
路云端看到他脸上的惊诧,立马反应过来——她最大的秘密,竟被他看到了!
她别过头去,挡住受伤又愈合的伤口,急声否认:“不是……没有……你看错了!”
可话音未落,体内那股被强行压下的灼热再也遏制不住,轰然爆发!心火自胸腔燃起,瞬间席卷四肢百骸,仿佛要将她每一寸筋骨都熔毁。
眼前阵阵发黑,神智模糊间,她看到不远处水光潋滟——正是昨日她跌落的寒潭!此刻似乎与她只有一步之隔。
求生的意志压倒了一切。她用尽最后力气,朝着寒潭艰难爬去,每挪一寸都带来焚身般的痛苦,最终一头栽入水中。
“哗啦”一声巨响,冰冷的潭水瞬间包裹住了她。
刹那间,那股几乎要将她吞噬的烈火陡然褪去。滚烫的身体浸入刺骨寒流,极热与极冷交锋,带来一种近乎残酷的解脱。
她清晰地感觉到,胸口灼热最严重的地方,仿佛生长出无数细密的藤蔓,如蟒蛇般蜿蜒蔓延,迅速爬满肌肤,将她整个人紧紧缠绕、包裹、拥抱。
四肢彻底失去力气,意识也缓缓沉入无声的黑暗中。
恍惚间,她感觉自己被一双手臂从水中轻轻抱起,那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小心与珍视。
随后,她落入一处极其柔软、散发着淡淡清香的所在,温暖而舒适。她贪恋这须臾的温柔,不愿睁眼。
模糊中,她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声音断断续续地飘入耳中。
“妹妹,她醒了么……”
“……没……”
“……姐姐,公子爷……昨夜……没叫我……磨墨……”
“妹妹,她醒了么……”
冥冥之中,她想起那首诗,不由喃喃念出声。
忽然,一阵淡淡药香袭来,伴着“咕噜噜”的响动。有人正替她擦拭额角的汗,那细微的动静却吵得她心烦意乱。
她含糊地嘟囔了一句,用最后一丝神智咒骂:
“大坏蛋……林楚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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