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冬日,天光总是吝啬。
下午四点,灰白色的光线透过顶层排练室的巨大落地窗,无声地铺洒在光洁的木质地板上。空气里,漂浮着松香粉细微的颗粒,混着汗水蒸发后淡淡的咸味。整个空间安静得近乎冷酷,只有足尖鞋摩擦地板的“沙沙”声,和压抑着的、沉重的呼吸声,交织成一曲无声的序曲。
这是星海芭蕾舞团,国内最顶尖的舞团。而这里,是只属于A团首席和核心舞者的排练圣地。
闻意是第一个到的,一如既往。
她站在占据了一整面墙的巨大镜子前,正一丝不苟地盘起所有碎发。她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动作专注而优雅,像是在完成一场神圣的仪式。一个光洁的圆髻很快就在她脑后成型,用黑色的发网牢牢固定,露出了饱满的额头和清晰得过分的下颌线。
镜子里的女孩,美得像一尊没有温度的玉雕。一张标准的鹅蛋脸,线条流畅干净,找不到一丝多余的肉。肤色是常年不见阳光的冷白,宛如上好的羊脂白玉。她的眉眼生得尤其好,是一双标准的杏眼,眼尾微微上挑,带着几分天生的骄矜。然而那双瞳仁却是极深的黑色,沉静得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古井,很少有情绪的波澜。
她身上那件一尘不染的白色吊带练功服,紧紧包裹着她纤薄却充满力量的身体。每一寸肌理都仿佛经过最精密的计算与雕琢,手臂、腰腹、双腿,呈现出流畅而结实的线条。那不是柔软,是淬炼到极致的坚韧。
做完准备,闻意缓缓走到排练室中央,站定。她没有立刻开始,而是闭上了眼睛。
那一瞬间,整个排练室的空气仿佛都停止了流动。角落里几个正在热身的舞者,动作都下意识地慢了下来,目光不约而同地聚焦在她身上。
她在调整呼吸。一呼,一吸,平稳而悠长。
当她再次睁开眼时,那双沉静的眼眸里,已经褪去了所有的审视与疏离,只剩下属于舞台的、属于角色的光。她不再是闻意,她是奥德特,那只被魔咒束缚的、圣洁而哀伤的白天鹅。
钢琴伴奏师心领神会地抬起手,当第一个音符如清泉般流淌而出时,闻意动了。
她的舞蹈里没有“瑕疵”这个词。
从一个轻柔的手臂动作开始,双臂如天鹅的羽翼般缓缓展开,划出柔美而充满韧性的弧线。紧接着,是经典的白天鹅变奏。她的脚尖轻点地面,发出清脆而细微的声响,像雪花落在冰面上的回音。一个轻盈的大跳,她在空中舒展开身体,滞空的时间长得令人几乎要忘记呼吸。落地时,悄无声息,仿佛羽毛飘落。
最令人叹为观止的,是那令人生畏的32圈挥鞭转。
音乐节奏加快,闻意开始了她的表演。一圈,两圈,三圈……她的支撑腿像钉子一样牢牢钉在地板上,身体的旋转轴心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偏移。在旁人看来,这32圈旋转,她完成得举重若轻,仿佛只是在进行一次轻松的呼吸。
当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她稳稳地定格在一个收尾的姿态,手臂收拢在胸前,头微微低下,仿佛一只在黎明前耗尽所有力气、即将逝去的白天鹅。
短暂的沉寂过后,是稀稀拉拉、却发自内心的掌声。
“太完美了……”一个年轻的舞者忍不住低声呢喃,眼中满是无法掩饰的崇拜。
“她的核心力量简直不是人类。”旁边的人附和道,声音里带着一丝绝望的叹服。
闻意缓缓直起身,脸上属于“奥德特”的哀伤瞬间褪去,又恢复了那种冰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平静。她微微喘息着,额上渗出了一层薄汗。
“闻意。”
艺术总监周正霖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打破了室内的宁静。他是一个五十多岁、头发花白的男人,眼神锐利而挑剔。
“很好。”他踱步进来,围着她走了一圈,目光像X光一样审视着她,“但是还不够。你的白天鹅,美则美矣,却少了一点东西。”
闻意看向他,眼神没有丝毫的波动,只是平静地问:“少了什么?”
周总监停在她面前,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少了……绝望。你跳的是一个被诅咒的公主,不是一个被冰封的神。你的悲伤太典雅,太克制了,像教科书。我要看到的是灵魂在哀嚎,而不是技巧在哭泣。”
灵魂在哀嚎?
闻意在心里咀嚼着这几个字,微微蹙了蹙眉。她的灵魂是什么样子的?她甚至很少去想这个问题。她的灵魂,就是她的身体,她的舞蹈。舞蹈是精准的,所以她的灵魂也必须是精准的。
“我明白了,老师。”她微微颔首,没有争辩,只是接受。
这是她一贯的姿态。接受指令,分析问题,然后用加倍的训练去解决问题。就像解一道复杂的数学题,总有最优的解法。
训练课结束,舞者们三三两两地结伴离开。很快,巨大的排练室里,只剩下闻意一个人。
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重新走回镜子前。她看着镜子里那个完美的、却被总监评价为“缺少绝望”的自己,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推开剧院厚重的后门,一股夹杂着雪花的冷风瞬间灌了进来,让她裸露的脖颈泛起一阵寒意。她拉了拉米色羊绒大衣的领子,走进了灰蒙蒙的暮色里。
今天她不想让司机来接。周总监的话,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她那颗永远平静的心。她需要一个人走走,需要冷空气来让滚烫的头脑冷静下来。
剧院的后巷总是寂静的,带着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息。闻意沿着斑驳的墙根,不紧不慢地走着。她的步态依旧优雅,像在丈量着无形的舞台。她满脑子都在思考着那个问题——绝望。
要如何用舞蹈,去演绎一种自己从未体验过的情绪?她的生活是一条被精确规划好的直线,从A点到B点,清晰、明了,没有意外,自然也没有所谓的绝望。
就在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走到巷口拐角处时——
“轰——嗡嗡嗡——”
一阵巨大的、充满了野蛮气息的引擎轰鸣声,毫无预兆地从她身侧的黑暗中炸响!
闻意被这突如其来的噪音吓得心脏猛地一缩,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紧接着,一道刺眼得近乎暴力的强光从黑暗中射出,直直地打在她脸上。一辆通体漆黑的重型摩托车,像一头蛰伏的钢铁猛兽,从一条更窄的岔路里猛地窜了出来!
车速快得惊人。闻意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大脑一片空白。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头钢铁巨兽,裹挟着一股呛人的汽油味和冰冷的风,朝她直直地冲过来!
“吱——嘎——”
就在车头离她的膝盖只有不到十公分的时候,刺耳的刹车声终于响起。轮胎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摩擦,划出了一道丑陋的黑色印记。那辆黑色的猛兽,以一个惊险的甩尾姿态,堪堪停在了她的面前。
闻意僵在原地,脸色煞白,心脏狂跳得像是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车上的人跨坐着,一条长腿撑在地上,维持着车身的平衡。那人穿着一件黑色的皮夹克,洗得有些发旧,拉链随意地拉到胸口,露出里面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下身是一条破了洞的牛仔裤,配着一双看起来就很耐磨的马丁靴。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人没有戴头盔。一头利落的齐肩短发,在刹车带起的风中划出几道凌厉的弧线。
“喂。”
一个沙哑的、带着明显不耐烦的声音,从那人的嘴里吐了出来。
闻意这才回过神,惊魂未定地抬起头。
她看到了一张怎样的脸?
那张脸的轮廓很深邃,线条锋利,带着一种潇洒的俊朗。肤色是健康的蜜色,与闻意的冷白截然不同。眉毛很浓,斜飞入鬓,显得有些桀骜。而那双眼睛……
是一双狭长的、眼尾微微上扬的眼睛。瞳孔的颜色偏向浅褐,在摩托车大灯惨白的光线反光下,像某种夜行动物的眼睛,闪烁着桀桀骜不驯的、野性的光。
那人看着闻意,眉头紧锁,眼神里充满了被人打扰了兴致的烦躁和一丝毫不掩饰的审视。
“走路不长眼啊?”那人又开口了,语气里带着一丝嘲弄,“还是说,你这种大小姐,觉得马路都是给你家修的?”
闻意的心跳,在最初的惊恐过后,迅速被一股陌生的、被冒犯的愤怒所取代。她从小到大,从未被人用如此粗鲁的、带着阶级评判意味的词语形容过。
她张了张嘴,想用她一贯的、冰冷的言语反击回去。告诉对方,是你在小巷里超速行驶,是你违反了交通规则。
然而,当她对上那双眼睛时,所有的逻辑和条理,却都像被那股蛮横的野火烧成了灰烬。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那眼神里,没有丝毫的歉意,只有纯粹的、理直气壮的“你挡了我的路”。那是一种完全不属于她世界的、蛮横的生存法则。
“看什么看?”那人似乎被她看得有些不耐烦了,嘴角勾起一抹恶劣的笑,“没见过机车啊?还是说……被姐姐我帅到了?”
这句话,轻佻、无赖,带着一股子街头混混的流气。
闻意感觉自己的脸颊在一瞬间变得滚烫。那不是害羞,是纯粹的、被激怒后的生理反应。她这辈子,第一次,感到了什么叫“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最终,她只是死死地咬住嘴唇,用那双因愤怒而燃起火焰的、冰冷的眼睛,狠狠地瞪了对方一眼。
然后,她一言不发地转过身,绕过那辆还在嗡嗡作响的黑色猛兽,快步离开了这个让她感到窒息的地方。
她能感觉到,身后那道玩味的、毫不收敛的目光,像芒刺一样扎在她的背上,直到她拐过巷口,才终于消失。
闻意一口气走出了很远,直到后巷那股阴冷的气息被街市温暖的灯火彻底取代,她才停下脚步,靠在一棵行道树上,大口地喘息着。
她的心脏依旧在狂跳,手心也渗出了一层冷汗。
她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刚才的画面。那刺眼的灯光,那震耳欲聋的轰鸣,那呛人的汽油味,还有……那双野兽般的、充满了生命力的眼睛。
那是一种怎样的生命力?
是粗野的,是危险的,是充满了攻击性的。是她所不齿的,却又……撼动了她。
那个人,活得那么肆意,那么真实。连危险,都带着一股子蛮不讲理的“劲儿”。
绝望……
灵魂的哀嚎……
闻意看着眼前车水马龙的、充满了烟火气的城市,第一次,对自己那座建立在“完美”与“秩序”之上的冰雪王国,产生了最深刻的、最彻底的动摇。
或许,周总监说的没错。
她的世界里,太干净了。干净到,连一丝一毫的、属于“人”的、混乱的气息,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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