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度首席考核,是星海芭蕾舞团内部一年一度的“大阅兵”。
考核的地点依旧是顶层那间排练室,只是今天气氛格外不同。评委席设在了镜墙对面,艺术总监周正霖居中而坐,身边是几位舞团的资深编导和董事会成员。空气里不再是松香与汗水混合的日常味道,而是多了一股混合着高级香水、紧张与野心的、几近凝固的气息。
舞者们按资历顺序依次上场,每个人都拿出了自己最完美的状态。一个个轻盈的身影在木地板上旋转、跳跃,完成着一个个高难度的技巧动作。评委席前不时响起礼貌的掌声,周正霖偶尔会点点头,但大多数时候,他那张严肃的脸上都看不出什么情绪。
轮到闻意时,整个排练室的空气都仿佛被抽走了一瞬。
她还是穿着最简单干净的白色练功服,像一朵刚刚绽放的白山茶。她甚至没有选择炫技的快板变奏,而是挑了一段极其考验控制力的柔板,来自《吉赛尔》第二幕。
音乐响起,她就是那个已经化为幽灵的、纯洁又忧伤的乡村少女。
她的动作轻得不像人类,每一个抬臂,每一次踮脚,都仿佛没有重量。她像一团漂浮在月光下的薄雾,用身体讲述着一个关于爱、背叛与宽恕的悲伤故事。她的表演里没有一丝烟火气,美得不真实,美得让人心碎。
当最后一个音符消失在空气里,闻意定格在结尾的姿态,一滴生理性的泪水恰到好处地从眼角滑落。
这一次,掌声不再是礼貌的,而是热烈了许多。连一向挑剔的董事都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闻意还是闻意,我们的定海神针。”一位编导低声对周正霖说。
周正霖看着闻意,终于点了点头,但眼神里依旧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他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安静的排练室。
“技巧和情感都无可挑剔。但是闻意,我还是那句话,你的悲伤是提纯过的,太干净了。”
闻意微微躬身,轻声说:“是,我明白,老师。”
她平静地退到一旁,找了个角落站定,呼吸很快就恢复了平稳。她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张波澜不惊的脸,心里默默复盘着刚才的每一个细节。干净,还是太干净了。她想。
考核继续进行,后面的舞者压力更大了。在闻意这座“珠玉”之后,所有人的表演都显得有些黯淡。
直到主持人念出了最后一个名字。
“下一位,岑野。”
这个名字很陌生,在场的绝大多数舞者都面面相觑。只有几个消息灵通的人在窃窃私语。
“就是那个从省团特招进来的?”
“听说背景不一般,是周总监亲自去挖的人。”
“野路子一个,能行吗?首席考核可不是开玩笑的。”
在众人的议论声中,一个身影从角落里不紧不慢地走了出来。
闻意抬起眼,目光扫过去,然后,她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走出来的是一个女孩,个子很高,骨架看起来比一般的芭蕾舞者要结实一些。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T恤和一条最普通的黑色练功裤,和周围穿着精致舞衣的女孩们格格不入。一头齐肩短发只是随意地在脑后扎了一下,几缕碎发不羁地垂在额前和耳边。
她没有化妆,一张脸素净得很,但五官却带着一种惊人的、极具攻击性的俊朗。尤其是那双眼睛,眼尾上挑,眼神里带着一丝没睡醒似的懒散,和一丝若有似无的……挑衅。
是她。
闻意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虽然换了衣服,换了场景,但那张脸,那双眼睛,那种蛮横的、不讲道理的气场,和那个在后巷里用摩托车灯晃她、用轻佻语气嘲讽她的混混,一模一样。
原来她叫岑野。
原来她也是舞者。
这个认知,让闻意产生了一种荒谬又怪异的感觉。像是自己精心维护的、一尘不染的圣殿里,闯进了一头在泥地里打过滚的野兽。
岑野走到排练室中央,冲评委席的方向随意地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她报出的曲目,是一首闻意从未听过的现代钢琴曲,节奏感极强,带着一种焦躁不安的、即将爆发的紧张感。
评委席里一位董事皱了皱眉,显然对这种选曲不太满意。
然后,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岑野做出了一个更大胆的举动。
她弯下腰,慢条斯理地解开了自己足尖鞋的绸带,然后像是丢垃圾一样,把那双象征着芭蕾舞者身份的舞鞋,随手踢到了一边。
她要用赤足跳舞。
“哗——”
人群中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呼。这简直是在公然挑衅芭蕾舞的传统与规则!
周正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却轻轻敲了一下。他没阻止,只是抬了抬下巴,示意伴奏师可以开始了。
音乐响起。
一连串急促、破碎的钢琴音符像是冰雹一样砸下来。
岑野动了。
那不是舞蹈。
那是一场原始的、充满了生命蛮力的献祭。
她没有传统芭蕾的开手和起范,第一个动作,就是将身体重重地向后仰倒,脊椎弯成一个惊人的弧度,仿佛要被自己折断。紧接着,她像一头被激怒的猎豹,猛地弹起,双腿以一种不符合人体工学的角度大开大合。她的动作里没有任何柔美的过渡,只有力量的积蓄与爆发,充满了要将舞台烧穿的狠劲。
**的脚掌每一次踩在木质地板上,都发出“砰、砰”的闷响,那声音不像舞蹈,更像是挑战,是示威。汗水很快就浸湿了她的T恤,紧紧贴在她身上,勾勒出充满力量感的背脊和腰线。她大口地喘息着,胸口剧烈地起伏,但眼神却越来越亮,越来越疯狂。
那双眼睛里燃烧着一团火,像是要把这个干净、规整、冰冷的世界全部烧成灰烬。
排练室里所有人都看呆了。
那些习惯了优雅与和谐的舞者们,从未见过如此……粗暴的舞蹈。它不美,甚至有些动作因为用力过猛而显得丑陋。但它充满了令人心惊肉跳的生命力,像一把滚烫的刀子,捅破了包裹着古典艺术的那层精致而脆弱的糖衣,露出了底下血淋淋的、挣扎的灵魂。
闻意站在角落里,一动不动。
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镜子。
镜子里,岑野那具野性的、鲜活的身体正在疯狂舞动。而在她的倒影旁边,是自己那个安静的、完美的、却像冰一样没有温度的影子。
两个身影,一个像火,一个像冰,在同一面镜子里,构成了前所未有的、荒诞又和谐的画面。
后巷里那股呛人的汽油味,那刺眼的灯光,那句“被姐姐我帅到了”的流氓话语,和眼前这个赤着脚、挥洒着汗水、用身体在呐喊的女孩,重叠在了一起。
闻意忽然明白了周总监说的话。
“我要看到的是灵魂在哀嚎,而不是技巧在哭泣。”
岑野的舞蹈,没有技巧可言,甚至一塌糊涂。但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是灵魂的呐喊。
音乐在最**处戛然而止。
岑野也以一个近乎摔倒的姿势,单膝跪地,结束了她的表演。她低着头,汗水顺着她的发梢和下颌滴落在地板上,砸开一朵朵深色的水花。整个排练室,死一样的寂静。
过了足足十几秒,评委席上才有了动静。
“这……这成何体统!简直是一派胡闹!”一位董事气得脸都白了,他指着岑野,“这是对芭蕾艺术的侮辱!”
“我倒不这么觉得。”周正霖的声音淡淡地响起,他看着场中还在喘息的岑野,眼神里是一种近乎贪婪的欣赏,“技巧可以练,但这种天生的表现力,是花多少钱都买不来的。”
“可她这根本不是芭蕾!”
“谁说芭蕾只能有一种样子?”周正霖反问。
评委席上争论了起来,而场下的舞者们也炸开了锅,看向岑野的目光里,混杂着鄙夷、震惊,还有一丝丝无法言说的嫉妒。
岑野对这一切都充耳不闻。她缓缓地站起身,用手背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然后转过身,准备走回角落。
她的目光,在转身的瞬间,精准地与闻意的目光,在巨大的镜子里相遇了。
闻意没有躲闪。
岑野的脚步顿了一下。她看着镜子里那个从始至终都保持着完美仪态、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的闻意,嘴角忽然向上勾起了一个极浅、却充满了挑衅意味的弧度。
那是一个无声的、充满了侵略性的笑容。
仿佛在说:看见了吗?这才是活的东西。
然后,她若无其事地转回头,走回自己的角落,捡起那双被她踢开的舞鞋,姿态随意得像刚结束一场街头斗殴。
闻意站在原地,垂在身侧的手指,不自觉地蜷缩起来,冰凉的指尖用力地掐进了掌心。
她那座用汗水、自律和牺牲筑起的、坚不可摧的冰雪王座,在这一天,被一团来路不明的野火,烧开了第一道裂缝。
裂缝的深处,是她从未见过的、陌生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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