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舞团的空气仿佛凝结了一层霜,比往常更冷了几分。
首席考核的结果并没有立刻公布,但大家心照不宣。闻意依旧是那个无可替代的首席。只是,讨论的焦点早已从闻意的完美无瑕,转移到了那个横空出世的“野路子”身上。
排练室里,窃窃私语像潮水一样涌动,却又在闻意出现的那一刻瞬间退散。
“听说了吗?那个岑野,周总监居然没把她怎么样!”
“还怎么样?听说她直接就分进了A团,跟首席们一起排练。”
“天哪,那她以后不是要跟闻意一起上课?”
“那可就有好戏看了,一个天上仙女,一个……地里野草。”
闻意耳力极好,那些刻意压低却依旧清晰的议论,像细密的雪花落在她冰封的心湖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她推开排练室的门,迈着一贯精准优雅的步伐走了进去。巨大的空间仿佛因为她的出现而变得更加寂静,连空气里的松香粉尘都似乎停止了飘浮。
她走到自己的专属角落,放下包,动作一丝不苟地换上练功服。她喜欢这种规整、可控的感觉。她的世界,就是这样由无数个精准的、重复的仪式所构成。
然而,今天的心境却有些不同。
昨晚,她罕见地失眠了。脑海里一遍遍回放的,不是她自己完美无瑕的《吉赛尔》选段,而是岑野那双赤足在木地板上砸出的闷响,以及那双野性十足的眼睛。
那是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情绪风暴。粗砺、原始,带着一股子要把所有规矩都踩碎的蛮劲。周总监说的“灵魂在哀嚎”,闻意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那么一点点影子。
她走回镜子前,做着拉伸。镜中,她的身体线条流畅,每一寸肌肉都经过了千锤百炼。可她总觉得,这具身体,像是被精心地雕琢成了一件完美的艺术品,却少了一点温度,少了一点……能被那团野火点燃的“血肉感”。
她试着在拉伸中加入一丝不规矩的、更狂野的弧度,但那动作刚一做出来,她就感觉到一股来自内心深处的抗拒。这具身体,从出生起就被设定了程序,它知道什么是“正确”,什么是“优雅”,什么是“标准”。任何一点点的偏离,都会让它感到别扭、不适。
她的灵魂,似乎也跟着这具身体,被一起雕琢成了一尊完美的玉像。
就在这时,排练室的门又一次被推开。
“砰——”
一声比闻意刚刚推门时大了不止一倍的动静,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岑野。
她还是那副样子,松松垮垮的T恤,破洞牛仔裤,脚上踩着一双沾着泥点的运动鞋。头发随意地用一根橡皮筋扎在脑后,几缕碎发在额前打着卷。她甚至不是从正门进来的,而是从侧边员工通道的门溜了进来,手里还拎着一个便利店的塑料袋,里面似乎装着什么早点。
她丝毫没有在意众人投来的打量与窃窃私语,旁若无人地走到排练室最角落的一个空位,把塑料袋往地上一扔,然后开始解她的鞋带。
她没有像其他舞者那样,脱下外套,露出里面轻便的练功服。她只是把运动鞋一踢,然后光着脚,盘腿坐在地上,从塑料袋里掏出一个热腾腾的包子,旁若无人地啃了起来。
整个排练室,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偷偷看向闻意,想看看她会有什么反应。闻意是出了名的自律和洁癖,她甚至不允许别人在排练室里喝水,生怕弄脏地板。而岑野现在……直接在地上啃包子。
闻意像是没看到,也没听到。她只是维持着完美的侧弓步,脖颈的线条优雅得像一只白天鹅。她的世界,一向只容得下芭蕾,容不下这些旁枝末节的混乱。
钢琴伴奏师走了进来,叮叮咚咚地试了几个音。随后,今天的芭蕾课老师也走了进来,是一位五十多岁,气质严谨的女老师。她扫了一眼排练室,目光在岑野身上稍稍停顿了一下,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径直走向钢琴旁,开始指挥。
“好了,今天第一堂大课,从把杆开始。”老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
所有舞者立刻分散开,抢占把杆的最佳位置。闻意一向在最靠窗的位置,那里光线最好。
岑野慢悠悠地啃完最后一个包子,把塑料袋揉成一团,随手扔进了一旁的垃圾桶。然后,她才慢吞吞地走到把杆旁,随便找了个空位站定。她没有拉伸,也没有热身,只是随意地晃了晃脖子,然后把手搭在了把杆上。
今天的把杆练习,是古典芭蕾最基础也最枯燥的组合。每一个plié(蹲)、tendu(擦地)、dégagé(脱离)都要求极致的精准和开绷直。
闻意在镜子前,看着自己流畅的动作。她的手臂像天鹅的翅膀一样柔软有力,双腿像雕塑一样笔直,脚尖每一次延伸,都像是要生长出新的生命。她的身体是为芭蕾而生的,每一个细胞都浸润着古典的美学。
透过镜子,闻意能看到岑野的动作。
她显然也在努力地模仿,但她的身体却像是不听使唤。她的plié没有那么深,tendu也没有那么精准,dégagé的时候,脚尖也总带着一股子野蛮的力道,而不是闻意那种轻柔的延伸。她的手臂也少了那种古典的柔和,带着一种更原始的、爆发式的力量。
她就像一头被强行套上缰绳的野马,虽然被约束着,但骨子里那股子不驯服的劲儿,还是时不时地显露出来。
好几次,老师的目光都投向了岑野,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她只是轻咳一声,又把目光转开,继续指导着其他舞者。也许是因为周总监的特别关照,大家都不敢轻易触碰这个“新人”。
闻意能感觉到,岑野的目光时不时地通过镜子,投射到自己身上。那眼神里没有崇拜,没有羡慕,只有一种**裸的、毫不掩饰的审视。像猎人打量着自己的猎物。
她甚至看到岑野在做plié时,眼角的余光还在打量自己,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弄。
闻意心里忽然升起一股莫名的烦躁。这种被人从头到脚打量审视的感觉,她从未体验过。她从小到大,一直是众人仰望的中心,她的完美,不容置疑。
一节课很快就结束了。
老师宣布下课后,所有舞者都松了一口气,开始收拾东西。排练室里,又恢复了刚才的嗡嗡声。大家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一边抱怨着练习的辛苦,一边讨论着各自的八卦。
闻意习惯性地走到角落,拿起水杯,准备小酌一口。她的身体需要补充水分,但她只会喝纯净水,而且用量精准。
就在她拧开水杯盖的那一刻,一个声音忽然在她身后响起。
“闻首席。”
那个声音有点沙哑,带着一丝散漫,却又清晰得能盖过排练室里所有的嘈杂。
闻意握着水杯的手微微一顿。她知道是谁。
她缓缓地转过身,对上那双充满了桀骜不驯的、浅褐色的眼睛。
岑野就站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双手抱胸,姿态随意。她的身上还在渗着汗,几缕湿漉漉的碎发贴在额角,让她看起来更像一头刚刚捕猎归来的野兽。
她看着闻意,嘴角勾起一抹懒散的笑意。
“你这位置,我瞧着不错,想要。”
一句话,像一道惊雷,炸响在排练室里。
原本喧闹的讨论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带着震惊、不可思议和一丝丝兴奋,齐刷刷地投向了闻意和岑野。
闻意握着水杯的手,指节泛起了青白。她从小到大,经历过无数的竞争,但从没有人敢像岑野这样,当着所有人的面,发出如此直白、如此带有侵略性的宣战。
她看着岑野,眼神冰冷得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古井。她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挑衅,看到了野心,更看到了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原始的**。
“还有你这个人……”岑野向前走了一步,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变得更低,带着一种私密的、蛊惑的意味,她的目光像一团火,从闻意的眼睛,一路滑过她光洁的圆髻,滑过她优美的脖颈,最终停留在她紧绷的锁骨上,“我也挺感兴趣的。”
这句话,比刚刚那句抢首席的话更让人震惊。它带着一种**裸的、超越了竞争的含义,像一根无形的藤蔓,缠绕住了闻意。
闻意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脸颊上传来一丝不正常的燥热。这种被她人如此**地“审视”和“觊觎”的感觉,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不适,但又隐约带着一丝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战栗。
排练室里,死寂一片。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着闻意的反应。
闻意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底那股被冒犯的愤怒和一丝莫名的悸动。她的脸色恢复了往常的平静,那份冷漠重新覆盖了她。
她抬起手,将水杯精准地放在一旁的置物架上,然后才将目光重新投向岑野。她的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
她只是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岑野一遍。目光停留在岑野那双带着泥点的运动鞋上,停留在她有些松垮的T恤上,最终,又回到了那双充满野性的眼睛里。
“凭你这点儿基本功,还差得远呢。”
闻意终于开口,声音清冷,像冰雪融化时发出的细微声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贵气和傲慢。
她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了精密计算,精准地打击在岑野最薄弱的地方——她的基本功。
岑野的笑容凝固了。那双桀骜的眼睛里,野性的火焰燃烧得更旺盛了。她没有反驳,只是死死地盯着闻意,似乎要把她整个人都刻进自己的脑海里。
闻意没有再看她。她优雅地收回动作,转过身,拿起自己的包,动作从容地走出排练室。她的背影挺直,每一步都踏得像舞台上的天鹅,完美而骄傲。
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口,排练室里的死寂才被打破。
“天哪……我没听错吧?”
“她居然敢这么跟闻首席说话?”
“闻首席的回应也太帅了!”
议论声像被解封的洪水,瞬间淹没了整个排练室。
而留在原地的岑野,却像是没听到这些议论。她只是站在那里,目光穿透排练室的门,穿透走廊,仿佛能一直追随到闻意的背影。
她忽然笑了。
那是一个很轻很淡的笑,没有嘲讽,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势在必得的决绝,和一丝隐秘的兴奋。
战争,就此拉开了序幕。
闻意走出排练室,每一步都走得极其平稳,像往常一样。可她的心,却跳得前所未有的快。
她感受到了那股火。不是怒火,不是羞恼,而是一种陌生又滚烫的、将她那座冰封的王国烧出裂缝的火。
她回头看了一眼空无一人的走廊尽头,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岑野那股子混不吝的气息。
她的人生,从出生起就沿着一条被精确规划好的直线前行。然而现在,这条直线里,忽然闯入了一道狂野的、没有任何轨迹可循的曲线。
她不知道这条曲线会将她带向何方,但她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回到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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