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春丽的票订在大年三十,上午的车次,一大早,周冉就打车去高铁站接人。
高铁站近两年翻新了一次,新旧出口混杂,周冉在复杂的指示牌间晕头转向,正指着蓝色的标识眯眼辨认,就听见身后有人叫她:“小冉。”
周春丽站在出口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向周冉招了招手。
她背着牛奶促销送的大布袋走出闸口,虽然旅途奔波,却依旧衣衫整洁,半白的头发整齐地梳成发髻,显得非常体面。
周冉迎上去,还没叫妈,就被周春丽一巴掌拍上后背:“一穿棉袄就驼背,把背挺直了。”
周冉下意识站直,抬手揉了揉肩:“知道了,妈妈。”
她接过周春丽唯一的行李,周春丽捏捏她的脸:“瘦了。”
周冉眯眼笑了笑。
她直带周春丽回到租住的房子,推开门,周春丽没急着进去,先问一句:“你室友在家吗?会不会打扰人家?”
“我是一个人住的。”周冉放下布袋,拿来一双新买的棉拖鞋给周春丽,“之前说要合租,但没有找到室友。”
“那就好。”周春丽这才进门,摸一摸周冉的头,“不能给人家添麻烦,知道吗?”
周冉点了点头,把布袋拿到房间里整理。周春丽的行李很简单,两套换洗衣物,仔细用塑料包装好的洗漱用品,剩下的都是带给周冉的家乡特产。
“橘子是昨天刚摘的,新鲜的很,要赶紧吃。”周春丽走进来,随手摸一摸床上的被子,皱起眉,“大冷天的,盖这个怎么行,快把厚被子拿来,妈给你铺上。”
周冉正忙着捡不小心散落的橘子,一个一个往保鲜袋里装,周春丽一边念叨,一边过来搭手。
她分出一袋橘子,仔细把袋子封好,忽然问:“小冉,最近忙不忙?”
“公司放假了,最近应该没什么事。”周冉回答,看向周春丽,“怎么了,妈?”
周春丽犹豫了一会,神情小心翼翼的:“那,你要不要去看看宋建明?”
周冉没有说话,上大学后她几乎没有见过宋建明,只会在逢年过节时偶尔问候。
周春丽很少在她面前提起这位名义上的父亲,也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
大概也知道自己的反常,周春丽掩饰般低了低头,局促道:“不去就不去吧,你就当妈没说过。”
“我爸,”生疏的词出口,周冉顿了顿,才继续道,“想让我去看他吗?”
“前几天他突然给我发消息,问我你最近怎么样,工作忙不忙。”周春丽无意识拉扯着保鲜袋上的绳结,道,“他做了个手术,人老了,心脏出了些毛病,想……见见你。”
周冉沉默地听着。
“我不理他,这么多年没来往,以后也没什么来往的必要。可他是你爸爸,我想了想,去不去看他,还是该你自己决定,妈不干涉。”
“知道了。”周冉低下头继续整理行李,“我一会就去。”
“好。”周春丽叹了口气,把装好的橘子放到周冉手边,“带包橘子去吧,空着手不好。”
她看着周冉收拾行李,忽然想起来要帮周冉铺床的事,急忙站起来,去衣柜里抱出冬被。
被子太厚,不小心扫落出一个纸袋,周春丽弯腰去捡,随口问周冉:“买新衣服了?”
“是给你买的。”周冉看见纸袋上的商标,走过去拿出羽绒服。
这是她第一次送周春丽礼物,心中有些忐忑,更多的是期待:“妈妈,你要不要试一下?”
不知道周春丽会不会喜欢,周冉悄悄观察妈妈的表情,莫名开始紧张。
周春丽看着精致的包装袋,已经皱起了眉,接着翻开吊牌,果然被上面的数字吓了一跳:“六百?”
“我,我发奖金了。”周冉赶紧解释,“不算太贵的。”
“什么叫不算太贵?”周春丽突然生气了,“周冉,钱是这么花的吗?”
周冉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周春丽打断道:“我们不是什么富裕的家庭,经不起这么花钱,不要觉得你工作了,有工资了,就可以大手大脚地浪费,周冉,你听见没有?”
周冉摇头,有些着急:“我只是想给你买件新羽绒服,你身上那件袖子都破了,我,我平时不浪费的。”
“袖子破了补补还能穿。我不用你给我买。”周春丽把衣服原封不动地包装好,推给周冉,“你明天就把衣服退回去。”
周冉抱着纸袋,想要说什么,又在周春丽责备的目光里渐渐沉默。
她把羽绒服放回原来的位置,抿了抿嘴,对周春丽撑出一个笑容:“对不起,妈妈,我下次不这样了。”
周春丽看见她的表情,愣了愣,刚要说话,周冉已经拎起那袋橘子推开门:“我先出门了。”
大门在身后关闭,巨大的声音在空旷的楼道中回荡,周冉努力忍住难过的情绪,一步步走下楼梯。
是她做得不对,她应该先考虑周春丽的心情的。
下次陪旭尧逛街的时候,顺路去店里问能不能退货吧。
*
宋建明住在市里有名的高档小区,当年跟领导的女儿结婚后,两个人一起辞职做起生意,很快就做得风生水起,成为本地最早富起来的那批人。
宋建明老了。
大病初愈,他的面色还很苍白,打开门时,周冉愣了几秒,才将面前这张病弱的脸和记忆中高大健壮的人联系起来。
“……来了?”宋建明同样有些发愣,似乎不敢相信周冉真的愿意来看他。
父女二人沉默地站在门前,直到电子锁开始滴滴作响,宋建明才如梦初醒地让开身,忍着激动道:“快去里面坐。”
他带周冉走进装潢华丽的会客厅,保姆阿姨送来热茶,周冉小声说了句谢谢,拘束地坐在柔软的沙发上。
“这是家里的橘子,刚摘的,很新鲜。”周冉把橘子和临时买的鲜花果篮一起放在红木茶几上,“你……您可以尝尝。”
宋建明清了清嗓子,也有些不自然:“吃过了吗?我让阿姨给你下碗面。”
“不用,谢谢。”周冉并不打算久坐,只是出于礼貌,才来探望刚出院不久的长辈,“我一会就回去吃年饭了。”
“啊,是。”宋建明局促地握起手,“我记得你妈妈年饭做得早,总是比周围的邻居要早一些。”
会客厅一时陷入沉默,周冉安静地低头喝茶,放任这句不合时宜的话语沉没。
“您好好休息。”过了片刻,她站起来,客气地道别,“我先回去了。”
“多坐一会吧。”宋建明紧跟着起身,没忘记按照礼节挽留,“你阿姨和妹妹很快就回来了,大家可以一起吃个饭。”
“不打扰了。”周冉走到门边,想了想,还是对宋建明说,“保重身体。”
宋建明又是一怔,点头说好。
周冉弯腰穿鞋,抬起头时,恰好看见鞋柜上摆着的小猪相框,相纸周围被人贴满了可爱的草莓贴纸,照片中央的小姑娘笑嘻嘻地咧开嘴,露出缺了一颗的牙齿。
“这是你妹妹八岁生日时拍的。”宋建明也看见了那张照片,从周冉进门起就一直拘束的表情忽然变得柔和。
“她缠着我要去新开的游乐园玩,我只好临时推迟会议,陪她玩了一天。这孩子,就是喜欢撒娇。”
周冉没有说话,过了很久,才轻轻嗯了一声。
其实宋建明忘了,在他和周春丽离婚之前,他也陪周冉去过游乐园。
那是周冉第一次去游乐园,家里日子过得紧凑,很少有机会出门让她玩,她太兴奋,直接扑向动画人物雕塑,结果左脚踩右脚,狼狈地摔倒在公主漂亮的裙子旁。
她狼狈地趴在地上,眼里蓄起泪水,还没来得及放声大哭,就听见哎呦一声,急着过来扶她的宋建明也左脚踩右脚,摔倒在公主裙的另一边。
她忘了哭,歪头看向眼镜歪斜的宋建明,咯咯笑起来:“爸爸好笨。”
“傻丫头。”宋建明摘掉碎裂的眼镜,也忍不住笑了,“摔疼没有?让你妈妈知道了,我俩又要挨骂。”
隔着姿态优雅的公主雕像,父女二人看着对方,毫无形象地哈哈大笑。
后来老游乐园被查出设施老旧,有安全隐患,不得不关门整改。新游乐园在不久后开张营业,原本就人迹寥寥的老游乐园彻底荒废,渐渐生出杂草。
新的记忆总会覆盖旧的回忆,就像旧时光总会被新的生活取代。
时过境迁,只有周冉还停留在那段时光里,固执地不愿离开。
她对宋建明的感情很复杂,谈不上怨恨,更谈不上亲近,但看见他美满的新家,却还是忍不住难过。
小猪相框被珍重地摆在中央,周冉收回目光,她从照片中窥见了一段家庭幸福,无忧无虑的人生,那是她原本可能拥有,却永远触碰不到的景象。
门锁咔哒打开,周冉突然忘记了周春丽费心教会她的待人礼节,掠过向她道别的宋建明,推开门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城市与家乡不同,没有烟花爆竹的热闹声响,街道上冷冷清清,只有周冉孤单地走过空无一人的人行道。
脸在风中有些刺痛,周冉怔怔擦拭脸庞,才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她站在路边擦去止不住的泪水,连哭泣也是无声的动作,像是怕惊扰了别人。
什么也做不好,什么都做不对,周冉呆立着,她大概永远只会给别人带来麻烦。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有人在叫她的名字,车在身旁停下,周冉下意识抬头。
陆庭文关上车门,面色微沉,大步向她走来。
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优雅得体的陆庭文看起来有些生气。
周冉无措地站在原地,怔愣地等待他靠近。
“陆……”
“先上车。”隔着衣袖,陆庭文轻轻拉起她,指尖无意触碰到她的手背。
冰冷的温度让他面色一沉:“我送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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