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陆庭文拉开车门,一直处于茫然状态的周冉才回过神:“不,不用。”
她把冻僵的双手藏到身后:“谢谢你。”
陆庭文站在车门边:“理由?”
他姿态松弛地等待着,大有周冉不上车就不离开的架势。
“太麻烦你了。”周冉逃避地移开视线,“我,我自己回去就可以。”
“周冉。”陆庭文有些无奈,“天快黑了,按照你现在的状态,我不可能让你一个人回家。”
他没有给周冉第二次拒绝的机会,直接轻轻将她牵到车边:“上车吧。”
周冉呆了呆,犹豫地看一眼陆庭文,慢慢低下头:“好的。”
陆庭文抬起手,虚虚护在她头顶上方,在另一边关闭车门:“点击屏幕,需要你手动输入地址。”
车内暖气被调至最大,周冉坐在热意融融的暖风边,冰冷僵硬的手逐渐恢复了温度。
她点击导航,输入地址,伸手系好安全带,完成一系列动作后,就在座位上端正地坐好。
陆庭文看了她一眼,发动汽车,安静地按照导航路线行驶向前。
周冉将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身前,不时看向身边眉头紧蹙的人。
他是在生气吗?
周冉不安地想。
她看着陆庭文线条锐利的侧脸,偷偷看了一眼,一眼,又一眼。
他为什么会生气呢?
“还冷吗?”
陆庭文突然开口。
“不冷。”
周冉吓了一跳,急忙收回视线,像是做坏事的人被抓了现行,十分局促地把脸埋进围巾里。
陆庭文很轻地笑了一声,抬手将暖风调小一档。
明明刚才还在生气,为什么现在又开心起来了?周冉红着脸,原本就乱糟糟的脑子变得更乱了。
半小时后,车停在小区褪色的铁门前,陆庭文打开灯,提醒周冉:“穿好外套再下车。”
周冉点了点头,一直把外套拉链拉到顶端,笨拙地向车外移动:“谢谢你。”
“心情好些了吗?”陆庭文双手搭在方向盘上,侧身看向周冉,问道。
“……好点了。”周冉愣了愣,准备打开车门的手停在半空,“谢谢。”
陆庭文点一点头,没有询问周冉情绪失控的理由,越过她帮忙拉开车门:“需要的话,我可以陪你上去。”
“不用,我……”
“周冉!”
周春丽突然出现在小区门前。
她神情焦急,外套只匆匆扣了几个纽扣,手里拿着正在拨号的手机:“电话也不接,你到底跑去哪了?”
周冉被周春丽严厉又担心的语气吓了一跳,她从来没见过周春丽这么着急的模样。
“我去老城区了。”她连忙解释,“手机没有电,应该是自动关机了。”
“你一直不接电话,我还以为你出事了。”周春丽惊魂未定,向周冉显示屏幕上十几个未接电话,瞪她一眼,“下次不许不打招呼就出门,听见没有!”
“知,知道。”一紧张就结巴的周冉磕磕绊绊地保证,“我下次会大声说再见的。”
“这是大声小声的问题吗?”周春丽被周冉的回答逗得哭笑不得,这才想起来问,“你说手机没电了,最后是怎么回来的?”
她说着话,看见陆庭文下车走到周冉身边,不由一怔,转头看向周冉:“这是?”
陆庭文同样看向周冉,对她气定神闲地笑了笑。
“这,这是……”
两道视线同时聚焦周冉,周冉顿时紧张起来:“他是……”
周春丽忽然轻轻哎一声,犹豫着叫道:“小陆?”
“阿姨。”陆庭文移开视线,礼貌地自我介绍,“我是陆庭文,周冉的高中同学。”
“真的是你。”周春丽惊喜道,“我还以为是我认错了。”
“您还记得我。”陆庭文神情温和。
“记得,当然记得。”
说起从前的事,周春丽瞬间打开了话匣子:“那时候你坐在小冉前面,每次开家长会我都能见到你。有一次你父母没来,我还帮你签了购买教材的家长知情书,是不是?”
“是。”陆庭文微笑道,“高二上学期。”
“长高了,也长大了。”周春丽笑着打量面前挺拔的青年,连连感慨,“看起来是个大人了。”
“您看起来没有变化。”陆庭文道,“和当年一样年轻。”
“吃过饭没有?”一句话把周春丽哄得心花怒放,嘴角的笑盖都盖不住,“今天是年三十,怎么大晚上还在外面,不回去陪家里人?”
“还没有。”陆庭文摇一摇头,“公司有个项目不太顺利,我需要留在这里处理工作。”
“真辛苦。”周春的热情中瞬间多了几分心疼,“刚好阿姨做了很多菜,不如你和我们一起吃了年夜饭再走吧。”
“妈!”周冉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慌忙压低声音对周春丽道,“这是年夜饭!”
哪有第一次见面就把人留下来吃年夜饭的?
“什么饭不是饭。”周春丽不在意地摆手,理直气壮道,“人家大晚上送你回来,你不该留人家吃顿饭吗?”
陆庭文微笑着问周冉:“会不会打扰你和阿姨?”
“不会。”周冉愣了愣。
她低下头,小声重复:“不会打扰。”
“走吧,大冷天的,别在外面傻站着。”周春丽左看一眼周冉,右看一眼陆庭文,笑着催促,“快回家吃饭。”
陆庭文轻轻拍了拍周冉的肩,跟上周春丽急匆匆的脚步:“那就打扰了,谢谢阿姨。”
“你是小冉的朋友,和阿姨客气什么。”
周春丽回过头,招呼慢腾腾前进的周冉走快些。陆庭文停下脚步,和周春丽一起等她。
周冉悄悄抹一抹眼睛,扬声回答:“来了。”
*
屋子满是饭菜香气,暖黄色的灯亮起来,围拢出餐桌边一方小小的天地。
周春丽在厨房里进进出出,一边忙着端菜上桌,一边赶走想要帮忙的周冉和陆庭文,叫两个人去洗手。
周冉和陆庭文坐在餐桌边,按照周春丽的指挥摆好碗筷,最后一道清蒸鲈鱼被周春丽摆在桌子正中,她用围裙擦干手上的水迹,笑着坐下:“快吃吧,一会菜该冷了。”
圆形的三人餐桌第一次坐满,周冉坐在陆庭文和周春丽中间,听着电视里春节联欢晚会欢快的歌声,不禁有些恍惚。
原来过年可以很热闹。
从前周春丽忙着挣钱养家,一个人肩负好几份工作,连过年也留在工厂里,只为挣那份比平时稍微高一些的补贴。
大年三十的下午,周冉会在家做好饭,骑单车穿过工厂前那条光秃秃的小路,在大门前和放工的周春丽碰面,隔着铁门把保温桶递给她。
周春丽总说工厂里太吵,不让周冉进去找她,所以周冉总是在工厂门前匆匆见她一面,听周春丽叮嘱一声注意安全,就看着她急急忙忙回去赶工。
她骑上单车,一个人沿着来时的路回家,打开家里那台老式彩色电视机,伴着春晚的声音继续写出门前留下的试卷。
那时候家乡还有零点开门迎喜神的习俗,十二点,窗外会准时升起绚烂的烟花,家家门前鞭炮鸣响,四面八方的焰火会将天空染成彩色。
她推开窗,伸手假装自己抓住了一朵烟花,小声对自己说,周冉,新年快乐。
一年,又一年,时间就这样慢慢流淌。
周冉慢慢开始走神,不知不觉把筷子伸向陆庭文面前的碗,把他的碗当成装菜的瓷碟,自然地从里面夹起一颗炸肉丸。
身边的交谈声突然停止了,周春丽和陆庭文同时看向周冉,沉默地看着她手里的筷子。
周冉回过神,才看清自己是从哪夹的菜,顿时涨红了脸,语无伦次道:“我,我看错了,我以为这是炸肉丸。”
“我帮你换一个碗。”她着急地起身,却被陆庭文拦下。
“没关系。”
他抬起手,把那盘炸肉丸换到周冉轻易就能夹到的位置上,转头继续和周春丽聊起之前的话题。
周冉看着面前的盘子,本就泛起红的脸变得更红了。
窗外零星绽放几朵烟花,虽然短暂,却也添了些过节的气息。
周冉耐心等待烟花绽放的声音过去,朝屋子里大声喊道:“妈妈,我和陆庭文出门了!”
“听见了!”
周春丽拿着两个红包走出房间,一手一个,分别递给周冉和陆庭文:“来,新年快乐,新的一年都要顺顺利利!”
陆庭文不接,笑着说谢谢阿姨,周春丽坚持要他收下,最后干脆直接把红包放进他手里:“没有多少,只是阿姨的一点心意,你要是不收,阿姨心里多难过。”
陆庭文握着红包,郑重地道谢:“阿姨,新春大吉。”
“大吉大吉。”周春丽看起来很高兴,不忘叮嘱陆庭文,“一个人在外面照顾好自己,别让你爸妈担心。”
陆庭文笑了笑:“等您回家的时候,我送您去车站。”
“那阿姨就不和你客气了。”周春丽笑眯眯地点头。
“应该的。”陆庭文说着开门,“周冉?”
周冉没有说话,只是愣愣地看着周春丽身上的浅蓝色外套。
羽绒服颜色亮眼,两边袖口打着漂亮的绳结,那是她在商场为周春丽买的衣服。
注意到周冉的目光,周春丽不太自在地把外套下摆拉整齐些,清了清嗓子:“新年要换新衣服,对吧?”
周冉抿了抿嘴,沉默着没有回答。
陆庭文看一眼周冉的表情,向周春丽微笑道:“很好看的衣服,是周冉给您买的吗?”
“对。”周春丽感激地点点头,顺着陆庭文递来的话往下说,“是小冉给我买的。”
她珍惜地触摸袖口上的绳结,别扭地夸赞了一句:“很漂亮。”
“是的。”陆庭文笑了笑,“周冉选的衣服很适合您。”
“时间不早了。”周冉低着头,扯了扯陆庭文的衣袖,“我们走吧。”
闻言,陆庭文转身向周春丽道别:“新年快乐,阿姨。”
“路上慢一些。”
周春丽将两个孩子送到楼梯口,在门前挥了挥手。
*
单元楼大门在身后关闭,楼道上方的声控灯应声亮起,点亮楼栋前狭窄的人行通道。
陆庭文走出单元楼,发现身后的人并没有跟上来,停下脚步询问:“周冉?”
周冉站在铁门之后,抬头看向他。
那一声“周冉”仿佛开启了情绪的机关,心中的委屈倾泻而出,声控灯在长久的寂静中熄灭,周冉站在突如其来的黑暗里,忽然开始止不住地落泪。
她想起周春丽穿上的新羽绒服,也想起宋建明疏远又试图亲近的神情,声控灯明明暗暗,在小小的啜泣声中明亮又熄灭。
“对,对不起。”周冉抬起手,试图擦去越来越多的泪水,“但,但我现在好像,停,停不下来。”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试图忍住眼泪,不想让陆庭文看见她狼狈的模样。
朦胧的视线中央出现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从门的缝隙中递来一张纸巾。
周冉微微抬头,这一刻时光流转,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高二上学期,周冉在期中考时考出了班级倒数第六的名次。
本以为经过长期位居倒数的磨炼,她可以平静面对成绩单上出现的所有排名,可这一次,她的心情还是糟糕透顶。
她最擅长的化学与数学没能正常发挥,罕见地代替英语成为拉低整体排名的弱势科目。
于是原本就不够出彩的六科成绩曲线更加不堪入目,从偶有起伏的波浪变为毫无生机的直线,一路下滑跌落谷底,直接宣告死刑。
教室窗外传来一阵阵欢呼声,期中考试后的周末是每学年一次的全校运动会,这是市重点学生难得轻松的时刻,就连平时争分夺秒学习的好学生们也会投入其中尽情地放松自我。
但这份轻松却和周冉无关。
她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在发令枪响和加油声中拿出一份新的数学练习卷,计时完成试卷上的选择填空题。
如果不是在选择和填空题上花费了太多时间,接下来的数列与立体几何大题就不会因为时间紧迫而计算失误,周冉一边反思数学考试失利的原因,一边尝试加快解题速度。
越在意什么就越得不到什么,原先还算正常的解题速度在各种念头的影响下越来越慢,笔尖停顿在压轴的导数选择题前,周冉徒劳地圈画着题干中的关键词,听计时器发出刺耳的铃声。
做不好。
她推开试卷,看着成绩单上逐渐下滑的曲线,她什么都做不好。
无论怎样努力都看不到进步的希望,听课复习刷题记录错题,她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排名却依旧停滞不前,甚至不进反退。
眼眶有些发涩,周冉揉了揉眼睛,学生会成员青色的袖标在前门一闪而过。
运动会期间,学生不能在教室停留,如果被巡视的学生会成员发现,会扣除十分班级总分,直接影响校运会后的精神文明班评选。
周冉紧张地起身,拿起没有完成的练习卷,匆匆去教室后摆放卫生工具的走廊躲避检查。
蹲在昏暗陈旧的工具间里,周冉看着手里列满公式的试卷,忽然有点难过。
接受平庸是一件非常需要勇气的事。
从小成绩优异的中考镇状元周冉站在市重点高中狭窄拥挤的工具间里,开始逐渐意识到自己的平凡。
原来世界上有那么多状元,走进教室,坐在第一排的是市状元,坐在第二排的是区状元,最后一排的男生什么状元也不是,但他说他的爸爸经常和校长一起吃饭。
周冉亲眼看着周春丽从坐在第一排的优秀学生家长,变成坐在最后一排的重点关注对象家长,再大困难都打不倒的周春丽第一次把头低下去了,曾经骄傲的神情变成不愿意抬起头的羞赧。
太多第一名聚集在四十平方米的教室里,总会有人成为那个倒数第一名。
周冉想,她大概是有些难过的,当然只有一点难过,如果遇见负责检查的同学,她甚至还能鼓起勇气编一个身体不舒服的谎话欺骗对方,挽回一些来之不易的精神文明分。
可是手里的卷子怎么被沾湿了,她茫然地擦着眼睛,明明只有很少很少的难过,为什么会落下很多很多的泪水。
无声的哭泣不知道持续了多久,直到那只修长白净的手隔着工具间生满铁锈的窗格,安静地递来一张纸巾。
“谢谢。”
声控灯伴随道谢声亮起,记忆中的身影与身前人在一瞬间重合。
修长的手抬起来,越过二人之间的距离,轻柔地擦去周冉满面的泪水。
周冉抬起头,看向与记忆里一般无二的漂亮眼睛。
同样响起的,还有与记忆中一般无二的心跳。
其实我想放预收的,但没攒够月石换封面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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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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