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茶又热,高适语调一转,眼中满是向往:“不过说起来……入得翰林雅集,那才是真正直通天庭的青云之路!其特权之隆,令人心折。”
“心折?”李白将陶杯重重顿在案上,发出“哐”一声脆响,“你若听我细说其中原委,绝不会有此想法!”
高适不解,只得听李白细细道来:“集贤殿刊印《御览诗选》,六百加急驿马通传天下州县。那纸页金光闪闪,名字印上去,连墨都是加了金粉的!听着风光吧?可那入选的诗文……”
他鼻子里哼出一声,“不过是在帝王眼皮底下,按着他的心思,揣摩着他的喜好,写些应制颂圣、辞藻华丽的玩意儿罢了!庙堂供品,束之高阁,哪及市井传唱《峨眉山月歌》!”
高适面露困惑,试图插话:“太白兄……这是否太……太苛责了些?毕竟御览……”
李白不等他往下说,继续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地讲述:“有何苛责?我不过是照实说罢了!至于那曲江宴饮,春日良辰,说是文人盛会,实则不过是披着诗酒风流外皮的贵胄聚会!席上王公国戚端坐如山,翰林诸君陪侍末位,吟诗作对都要合乎礼仪,看人脸色!满腹锦绣,只图博人一哂,饮个囚徒罢了!”
高适见李白说得起劲,也不好打断,只是长叹了口气,他以为的文人盛会,本应是才子联句,雅士论学,不想竟是这般虚伪,全然沦为贵胄的风雅点缀。他没有再试图插话,默默地给李白续茶。
“太学讲习?”李白嗤笑道,“东堂之上,道貌岸然。开口闭口圣人之言,讲的尽是些陈腐教条。所谓‘桃李满京华’,不过是给那些世家子弟添个名师点缀罢了!那堂上的圣贤书,读出来岂不成了讨贵人欢心的鹦哥语?要我去讲?我只会讲‘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你看他们会不会把我‘请’下讲坛?这种讲坛,倒不如街头巷尾,与贩夫走卒醉饮狂歌,反倒更近大道真意!”
随着李白声调的提高,高适的眼睛也跟着瞪大,流露出难以置信。从前他对长安太学的认识如同戴着帷帽,虚虚实实,只觉金光万丈。如今看来,那个最高学府散发出来的气息,竟和那胡姬酒肆无甚区别。
最后,李白似乎想起什么极其可笑之事,嗤笑声更甚:
“至于诗赋免税,驿传食宿?达夫啊,你以为这是天恩浩荡?此乃‘金丝雀笼’中最精致的那根横木!” 他一语道破天机,目光锐利如刀。
“免了那点商税,看似得了便宜,实则是让那翰林里的‘鸟儿’安心待在金笼子里歌唱,不必为稻粱奔波劳神,自然就有闲心只唱主人爱听的歌!至于那‘诗符’,呵,凭它可在驿站白吃白住,行走天下固然方便,可别忘了,你人在何方,所宿哪家驿馆,尽皆清清楚楚记录在册!方便?亦是束缚!让你这只‘雀儿’哪怕离了长安宫廷的笼子,也飞不出皇帝划定的罗网!”
天井里的月色倏而黯淡,高适心下一惊,猛地伸手按住李白:“太白兄,慎言!当心隔墙有耳!”
李白冷笑一声,看了看窗外透过云层若隐若现的月,又回眸看向高适,眼神清明如洗:“若说隔墙有耳,陈公的英魂就在那听着!他当年想必也如我今天这般如困樊笼,不然怎会有‘丘陵尽乔木,昭王安在哉’①的喟叹?”
空气陷入了沉寂。
高适被李白一番惊世骇俗的剖析震得心动神摇,那句“金丝雀笼”如同惊雷在耳边炸响。他回味半晌,才想起心中那个巨大的困惑,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太白兄……我有一事不明。”
他斟酌着词句:“你既如此……如此透彻地看穿翰林雅集不过是被豢养的伶人笼子,为何当初还要拼尽全力去夺那《大唐好诗歌》的魁首?你不惜自陷樊笼,所为何来?”
李白闻言,先是仰天大笑,笑声在骤冷的空气里回荡。
“为何?”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睥睨天下的自负,“李太白参加诗赛,难道是为了翰林雅集那张镀金的名帖?笑话!”
他一挥手,袖袍带起一阵风:“我参赛,是要让那长安城、让那太极宫、让整个天下都见识见识——什么才叫做诗!什么才叫‘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②!”
高适被这狂放的宣言震得说不出话。李白稍作停顿,眼中那奔涌的狂傲稍稍沉淀。烛台上的火焰在他的眼眸中跳动,那是他不平的心火。
“达夫,你以为我只是个醉生梦死的谪仙?”李白的语气忽然低沉下来,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灼热,“错了!我所求,岂止诗文千古?我胸中自有安邦定国策,怀揣匡扶社稷志!翰林雅集,是天子近侍之地!是离那个能左右天下大势的位子最近的地方!进入雅集,是我踏上帝阶的第一步!金丝雀笼子?哼,它岂能困住振翅图南的鲲鹏!”
室内又陷入沉默,高适举着茶壶的手久久悬在半空,直到手臂发麻才意识到放下。他认为的,或者应该说,世人津津乐道的李白,是那个冲破蜀道迷雾,纵马狂歌,饮酒赋诗的狂傲天才。紫袍玉带,象牙笏板,与他似乎毫不相干。
可是只有这方小小的、甚至有些简陋的天地才知道,天才也有他的意难平。
窗外的月光在那片乌云飘走后似乎更清冷了。李白端起那杯冷茶,低头看着杯中摇曳的月影,嘴角那抹狂放不羁的笑意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松动。
良久,他用一种带着无限苍凉的自嘲语气说:“更何况……像我这种商贾之子,籍贯难究,纵有经天纬地之才,又岂有资格通过明经、进士那些煌煌正途,叩响天子门庭?”
他将冷茶一饮而尽,那冰冷刺穿了方才的豪迈,直抵心底最深的无奈。他的目光落在案几一角,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浸透了苦艾汁。
“王摩诘(王维)弱冠便状元及第,诗画双绝,人皆敬仰。王少伯亦是寒门奋起,正途进士出身。你看那襄阳孟夫子,诗风清绝,不假雕饰。他不屑科举,更鄙官场,寄情山水,何等洒脱!其隐逸风骨,李白敬仰万分!”
他抬起头,望向窗外的明月,眼神荡漾着复杂的微波:
“可那份彻底放下、只求心安的归隐……我,学不来!我的血是烫的,我的志向是高山巍峨!盛世之下,大道当前,我岂能终南归隐,空负韶华?”
他的声调再次扬起,却带着无法掩饰的疲惫与不甘,“他们各有自己的路要走,那场赛事,于他们而言或是名士的雅玩,或是仕途之余的点缀,对我李白而言……却是那九重宫阙对我这个‘异类’,所开的唯一一扇可以窥见天光的窄缝!若非逼到绝境,谁愿走这绝路!”
李白停下话头,他注意到高适握着茶碗的手指微微发紧,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这才想起眼前这位新友,正是准备搏一个进士及第的士子之一,或许也曾想过走大赛的路子。自己方才那番对科举正途的讥讽,对参赛的无奈,岂不是在无意中刺痛了他?
“咳,今天我的话有点多。”李白的声音柔和下来,伸手拍了拍高适的肩膀,眼中锐利的锋芒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暖的鼓励。
“方才那些,你莫要放在心上。你我道路不同,但殊途同归——这天下之大,岂止一条青云路?若科举不成,大可远走边庭,在那里,你的笔墨可以化作军书檄文,你的诗篇可以唱给戍边将士!”
“太白兄……”高适深吸一口气,举起茶杯,眼中闪烁着新的光芒,“我明白了。科考也好,边塞也罢,人生在世,贵在活出自己的气象!今日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高适虽无太白兄的惊世才华,但也有自己的路要走!”
李白大笑,伸手与高适击掌。
“好!这才够大丈夫!记住,无论选择哪条路,都要走得昂首挺胸,走出自己的风骨!”
高适怔怔地望着李白,心中的郁结不知不觉间被这股豪气冲散。他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位看似狂放不羁的谪仙人,并非一味地超然物外、不食人间烟火。他也有自己的酸楚与挣扎,甚至比常人更加深切地体会过现实的冰冷与锋利。
“来日方长,且看谁家大道,先上青天!”李白饮尽最后一口冷茶,将茶碗重重搁在桌子上,嘴角泛起独属于谪仙人的狂放笑意。
他站起身,振了振衣袂,朗声道:“今日得遇高达夫,畅谈天下,真是痛快!若说美中不足嘛……”
他一只脚已跨出门槛,转回身举起自己腰间的酒壶——那日在醉仙楼与贺知章同饮,他偶然提了一嘴将自己那个印着青莲纹样的旧酒壶扔给了蜀道劫匪。贺知章当时只是大笑着称赞他有勇有谋,暗地里却已悄然记下。第二日,贺府老仆亲自捧着一个崭新酒壶找到他。他看得出,那酒壶完全模仿蜀中工艺,连青莲纹样都分毫不差,正是如今他手上拿着的这个。
“诗社岂能无酒?无酒怎能写好诗?下次再来,可要备着好酒,天气转凉,你也好暖暖身子,也暖一暖……这冰冷的世道!”
高适起身作揖,朗声应道:“今日仓促,改日定当补上佳酿!”
①出自陈子昂《燕昭王》
②出自李白《上李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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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我独不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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