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玉生虽然不知道信上写了什么,但看李白的反应也知道此事对他打击不小,那句“明日不必起床应卯”显然是告假的托词。对于翰林院告假的流程,他以为无非是知会主事一声,口头或简单文书报备即可。
翌日辰时,卢玉生在心里默念着请假事由“偶感风邪”,壮着胆子来到了翰林院。寻到主事厅,却见大厅内空无一人。正徘徊时,几个官家模样的人经过,其中一人服饰气度与众人不同,似乎是个品阶较高的翰林,周围人都恭敬地称呼他“张大人”。
卢玉生虽不认识,但还是鼓足勇气走上前施了一礼,怯生生地问:“劳驾,请……请问,主事现在何处?我来替我家十二郎……哦不是,李供奉李太白告假……”声音不高,却很清脆,还带着一点蜀地口音。
那位高阶翰林扫了一眼这个年轻人,啧啧两声:“哟,李供奉身子金贵,这又告假了?看来贺监一走,倒真是‘仙人不适俗尘嚣’了啊。” 旁边几人立时配合地发出嗤嗤的低笑。
卢玉生有些手足无措,只是低着头,不停的绞着自己的袖角。忽然,他猛地瞪大眼睛,张翰林竟将手中《楚辞》一卷,手腕一翻,挑起了他的下颌。
“抬起头来,看着本官。”张翰林眯着眼睛,带着狎昵的轻佻,“好个粉雕玉琢的小郎君,本官应该见过——你叫什么?”
此刻,卢玉生一头乌发只是用布带草草束着,几绺碎发散在额前,更衬得他面白如玉,清秀中透着狼狈。
“小……小人卢玉生……”卢玉生羞愤欲绝,声音近乎微不可闻。
“玉生……玉生……好啊,好名字!当真是人如其名!李太白倒是会养人,把你养的这般……”张翰林故意拖长了声调,引来同伙更加放肆的大笑。
卢玉生羞得两颊飞红,后退一步,颤声道:“大人!请……请自重!”
“哟,急了?”张翰林逼近一步,那本《楚辞》向上抬起,轻拍了几下卢玉生的脸庞,“怎么?还在为上次王府夜宴联句的事难过?你那句什么来着……‘孤雀寒潭影,飞飞入青荷’?当时王老翰林说你‘悲戚古雅,不似当筵’,那是给你主子留脸呢!那般场合,本该举杯颂升平,你却作此凋零寒碜之语,若非看着李供奉面子,扫兴合该罚酒!”
卢玉生只觉得眼前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身体在众人戏谑的目光下微微发抖,仿佛赤身**站在冰天雪地之中。屈辱、愤怒、委屈……种种情绪几乎要将他撕裂。他死死咬着下唇,一丝甜腥在口中弥漫开。
“罢了,本官今日还有事。”张翰林大概是玩腻了,把那本《楚辞》收回袖中,“回去吧!主事那边,我自会去说,李供奉只管,安心养病。”
张翰林故意把最后四个字咬得极重,如四根纳鞋底的粗针一般扎在卢玉生濒临崩溃的意识上。直到那些或绯或翠的官袍化作模糊的光点,卢玉生这才找到自己腿部的知觉,挪动步子向常乐坊走。
回到常乐坊宅中,已是日上三竿。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吴十九在庖厨忙碌的声音。听到门口动静,吴十九探出头来,看到卢玉生脸上泪痕未干,吃了一惊:“玉生,你这是怎么了?”
“没事。”卢玉生故作镇定地摇摇头,“十二郎呢?”
“没动静,怕是还没起。”
卢玉生见李白的卧房门窗依旧紧闭,心下疑惑,便轻轻推开虚掩的房门走了进去。
室内光线微暗,酒香掺杂着墨香。李白果然还在榻上酣睡,眉头微锁,仿佛梦中仍有未解之忧。
卢玉生的目光落在书案上。砚台里凝固着残墨,笔山斜倒,地上和案头散落着好些被揉得发皱的纸团。他走过去,捡起几个展开。
墨痕淋漓,力透纸背,“辞书”“去职”字样分外刺目。每一张都写了大半,却又被狠狠揉皱丢弃。其中有一张甚至写到了“恳请陛下俯允臣归隐山林……”,笔锋却在此处戛然而止,墨点洇开一大片浓重的绝望。
卢玉生心头巨震,攥着那些冰冷的纸团颤抖不已。原来过去的那一夜,十二郎经历了一场撕心裂肺的博弈!他在辞官归隐与留在翰林罗网间,反复挣扎了整夜!那些揉皱后再也未展开的辞呈宣告了这场博弈的胜者——留下。这需要何等强大的意志去压抑心中那份纵马山河的本能!
他把满地狼藉收拾好,靠着书案抱膝而坐。皱巴巴的辞呈和今日的受辱联系起来,令他委屈,更令他困惑。他想不通,为何长安这样一个汇集天下英才,歌咏盛世繁华的地方,人心却比蜀道上的险峰幽谷还要险恶难测?他们几个在蜀道边一起长大的娃儿,却要无端受这般排挤?
“玉生?你哭了?”
不知过了多久,榻上的李白从梦中转醒。他一眼便看到了卢玉生通红的眼眶,心里一惊,翻身下榻要来扶他。
“我没有,只是方才眼睛里飞进来一只小虫。”卢玉生赶紧用力抹了把眼睛,扯出一个微笑。
李白坐起身,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声音带着宿醉的沙哑:“莫非是翰林院的那帮人刁难你了?”
卢玉生摇摇头,避重就轻:“无妨,十二郎。些许闲言,不必放在心上。你可好些了?”
李白没有回答,而是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走到窗边推开窗。清冷的空气涌入,他深吸一口气,驱散体内最后一丝浊气,随后转回身,看到书案上摆放整齐却褶皱不堪的辞呈,上前一把夺过丢进炭盆。
“酒后胡写的,留着做甚!”
卢玉生眨着干涩的眼睛,看着他的十二郎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神态。
“他们越是这般阴阳怪气、蝇营狗苟,就越是说明一件事——我李白,动到了他们的东西!或才名,或地位,或那份他们习以为常的死一样的平静!他们嫉妒,他们恐惧!我若真一走了之,反而正中他们下怀。我要留下,我必须留下,让他们看清楚,谪仙人不是一个空头称号!‘青莲剑歌’斩的就是他们的虚伪矫饰!”
他的眼神锐利起来,不再是昨夜那个为“归隐”一词痛苦犹豫的少年,而是一个被激起了斗志的战士。
“张相被贬,贺监告老,那又如何?我李白凭《蜀道难》而来,难道只能靠羽翼庇护?不!我要留下来!这里离我要去的地方最近!我必须待在这里,待在这个他们想赶我走的地方!他们终究是些只为稻粱奔走的燕雀,而我李白,才是那抟扶摇而上的大鹏!”
“可是十二郎……” 卢玉生看着李白那几乎是刻意的昂首挺胸,心像被揪紧了。
“没什么可是!” 李白大手一挥,“先前对他们那些龌龊手段,我只当耳边蝇嗡,懒得计较,那是看贺老头面子。如今?哼!贺监既已告诫,让我看清楚这摊浑水,那我更无需与他们虚与委蛇!从此以后,井水不犯河水!若再犯我——休怪我不客气!”
他眼底寒光一闪,犹如宝剑出鞘。
说完,他径直走向铜盆洗漱。冷水泼面,仿佛要将所有昨夜的犹豫彻底洗去。不多时,他又将翰林常服穿戴整齐,发髻梳得一丝不乱。那个世人眼中狂放不羁、在翰林雅集如日中天的李谪仙,又出现在卢玉生面前。
“反正告了假,今日无事,走,叫上十九,咱们哥仨喝酒去!” 李白眼神明亮得近乎逼人,嘴角又挂上了那抹睥睨天下的标志性笑意。
三人又是喝酒又是听曲,逍遥了一天,歪歪斜斜地相互搀扶着回到家。
进了卧房,吴十九把自己的剑摘下放好,转头看着双目无神的卢玉生,沉声问:“玉生,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和李生?我看你今天虽然也喝酒,但总是走神。”
话未说完,借着油灯微光,吴十九看到卢玉生脸上满是泪痕,心里一沉。
卢玉生再也控制不住,低低地呜咽起来。他抓住吴十九粗壮的胳膊,语无伦次地将白日里在翰林院遭遇的一切——张翰林的轻佻举动、当众的容貌羞辱、联句之事的恶意歪曲,全都倾倒出来,字字泣血。
尤其是联句旧事,他本就是个内敛的性子,知道自己和那些王公贵族有别,故而只是小声附和他人。李白替他挡下了几番联句,可有个年轻贵胄突然发难,想听听他的“佳作”,他才有了“孤雀寒潭影,飞飞入青荷”一句。
王老翰林确实指出了他的不合时宜,但他看的真真的,老先生满脸慈祥的微笑,宴会过后还夸过自己,哪里像张翰林说的那样“打狗看主人”!
“我……我从未受过这等……这等侮辱!他!他把我和我的名字,当成了什么?!玩物吗?!” 卢玉生声音破碎不堪。
吴十九听得双目圆瞪,拳头捏得咯咯作响:“那群猪狗不如的东西!竟敢如此作践你!我这就……” 他猛地站起来,就要冲出门去。
“不!十九!不要!” 卢玉生急忙死死拖住他,带着哭腔急道,“万万不可!此事决不能告诉十二郎!”
他抬眼看着吴十九,泪眼婆娑中带着乞求与深深的忧虑:“十二郎他现在……也不好过!贺监走了,张相贬了,翰林院那些人个个都在看他笑话,想把他踩下去!你若是去闹,岂不是正中了他们的下怀?他们肯定要找十二郎的麻烦,把这事闹大,给他扣上更大的帽子!”
卢玉生擦了一把汹涌而出的眼泪,用力吸了口气,语气无比坚决:“我受这点委屈……忍忍就过去了!不能给十二郎添乱!你记住了,十九,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断然不能让十二郎知道半个字!我们……不能再给他添一丝一毫的麻烦!你答应我!”
吴十九看着卢玉生那副宁愿自己千刀万剐也不愿拖累李白的决绝模样,心中又痛又恨。他咬着牙,重重地坐回床沿,最终只是从喉咙里逼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玉生……你……唉!” 他猛地一拳砸在自己大腿上,却也只得应承下来,“好!我答应你!这事……烂在肚子里!只当……只当被疯狗咬了一口!”
昏暗的灯光下,两个青年,一个泪痕未干,一个怒目切齿,胸中都积郁着难以言说的愤懑和对至交兄弟那无尽的心疼。黑暗的房间里,只剩下压抑的啜泣声和沉重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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