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李白如往常般踏入翰林院那扇厚重的朱漆大门,昨日沉香亭畔的仙音犹在耳际回荡,今日这方寸之地却已换了人间。
刚一进门,数道目光便粘了上来,不再是往日的审视、嫉妒或轻蔑,取而代之的是近乎谄媚的恭敬。几个平日只知埋头誊录的低阶翰林,竟抢步上前,脸上堆砌着夸张的笑容:
“李供奉早!供奉安好!”
“供奉辛苦,昨夜侍驾至深,今日还如此勤勉,真乃我辈楷模!”
“您这边请,当心脚下……”
一人甚至躬着腰,小心翼翼地去搀扶他的臂肘,仿佛他脚下不是坚实的地板,而是蜀山峭壁上半悬的栈道。另一个则急急撩起他那身常服的袍角,生怕那华贵的布料沾染了地上的尘埃。
李白眉头微蹙,不着痕迹地拂开了搀扶的手,目光扫过自己熟悉的角落书案。
案面光可鉴人,显然被反复擦拭过。上面陈列的文房四宝焕然一新:宣纸光洁如雪,紫毫笔锋饱满,墨锭乌黑发亮,皆是价值不菲的上品。这待遇,与昨日之前的冷落刁难,判若霄壤。
但当他的目光落在摆放砚台的位置上时,却发现那里摆着的是一方端溪老坑的上品端砚,石质温润细腻,雕工繁复华美,显然价值不菲。
但这不是他的洮河砚!
他心爱的洮河绿石砚台,那方刻着“扶摇”二字、承载着蜀中二十四名寒门学子拳拳心血的砚台,不见了!
一股无名怒火瞬间从胸中腾起,烧尽了所有虚伪的平静。他猛地一掌拍在案几上,那声巨响在过分安静的值房里如同平地惊雷。
“谁动了我原来的砚台?!”李白冷冷地扫过在场的所有人,“谁动了我的洮河砚?!”
方才还殷勤谄谄笑的几人,瞬间噤若寒蝉,脸色煞白。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带着恐惧和幸灾乐祸,聚焦在了角落里脸色骤变的顾翰林身上。张翰林站在一旁,嘴角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悄悄后退了小半步。
顾翰林左右看看,眼里的光在看到张翰林向后一撤后骤然熄灭。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勉强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干涩发颤:
“李……李供奉息怒!息怒!下官……下官看您原先那方洮河砚,石质虽佳,但毕竟……毕竟用了些时日,边角都有些磨损了。想着供奉如今诗名更盛,常伴御前,所用之物……也当更……更配得上身份些。这才……才斗胆自作主张,为您换了一方上好的端溪老坑砚……此砚乃是……乃是……”
“少废话!”李白厉声打断,眼中寒光如剑,直刺顾翰林心窝,“谁给你的胆子?!那方洮河砚,是我同乡故友所赠,心意无价!岂是这等俗物可以替代?它现在何处?!给我找出来!立刻!马上!否则……”
他声音陡然压低,却带着万钧之力:“若哪日陛下兴致正好,召我赴宴联句,我醉后失言,不小心说漏了某些腌臜泼才在翰林院里干的那些个‘克扣俸禄’‘擅挪私物’,甚至……‘狎昵僚属’的‘好事’……”
他故意停顿,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顾翰林和张翰林,两人脸皮瞬间紫涨。
“那场面,顾大人想必不愿见到吧?”
这**裸的威胁,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顾翰林的心口。他腿一软,险些跪倒,嘴唇哆嗦着,语无伦次:“下官糊涂!下官该死!那……那旧砚台……下官并未丢弃,只是……怕您用着不顺手……便……便暂收在库房里……想着替您保管着……下官这就去取!这就去!”
顾翰林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出值房,哪里还有半分翰林学士的体面。值房里落针可闻,张翰林等人面如土色,深深低下头,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地缝里,再不敢与李白锐利的目光有半分接触。
不多时,顾翰林捧着一个沾着灰尘的布包,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双手奉到李白面前,声音带着哭腔:“李……李供奉……您……您看……完好无损!完好无损!”
李白一把扯开布包,那方熟悉的洮河绿石砚台赫然在目。粗粝的触感,歪歪扭扭却饱含深情的“扶摇”刻痕,甚至角落里还嵌着一小块陈十六写字时不小心溅上的朱砂印迹……一切如旧。
他冰冷的脸色这才稍稍缓和,小心翼翼地将砚台捧起,用袖子仔细拂去上面的灰尘,郑重地放回案头最醒目的位置。那方名贵的澄泥砚,被他随手推到了角落。
“顾大人,下不为例。”李白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朗,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是是是!谨遵供奉教诲!”顾翰林如蒙大赦,点头哈腰,后背的冷汗早已湿透。
经此一事,翰林院众人噤若寒蝉,再无人敢在李白面前耍半点花样。李白也乐得清净,将那方“扶摇”砚重新注满清水,研开松烟墨,周遭那些敬畏或嫉恨的目光,不过是过眼云烟。
三日后,玉真观。
玉真观清幽雅致,与沉香亭的皇家富丽截然不同。竹影婆娑,流水潺潺,空气中弥漫着檀香与茶香。玉真公主依旧是一身素雅道装,眉目间带着洞悉世情的平和。
“供奉请坐。”公主亲自为李白斟上一杯清茶,“前日沉香亭之事,供奉诗惊四座,陛下与娘娘皆赞不绝口。”
“公主殿下谬赞,李白愧不敢当。若非殿下慧眼识珠,力荐于御前,李白焉能有此机缘?”李白恭敬行礼,心中对这位公主的提携充满感激。
公主微微一笑,轻轻摇头:“供奉之才,如锥处囊中,锋芒自现。本宫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言罢,语气一转,带上了一丝歉意,“今日设宴,本欲邀王摩诘同来,与供奉一晤,共论诗画之道。奈何摩诘新得陛下赏赐的波斯秘彩,其色瑰丽多变,前所未见。他如获至宝,这几日闭门谢客,一心钻研调配之法,以求在画作中再现其神韵。他那性子,在丹青一事上……确有几分执拗,失礼之处,还望供奉海涵。”
李白想起朱雀门诗板上那高悬的#波斯秘彩待懂画人##圣心独宠王维授画#词条,以及坊间流传王维对绘画近乎苛刻的完美追求,了然地点点头:“殿下言重了。摩诘先生画艺通神,有此奇物,潜心钻研正是雅事。太白虽憾未能当面请教,却也理解此等痴心。”心中对那位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画中仙”倒添了几分同道的亲近。
玉真公主赞许地看着李白,眼中欣赏之色更浓。她话锋一转,声音放低了些,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意味:“供奉在翰林院……想必也并非事事顺遂吧?”
李白心头微动,公主此言,话里有话。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端起茶杯,借着氤氲的水汽掩饰眼中的复杂。
公主似乎也不需要他回答,继续说道:“翰林院乃清贵之地,却也难免人事纷扰。陛下亦知供奉性情疏阔,不耐俗务拘束。故而……本宫向陛下进言,供奉才情绝世,当如云中鹤,岂可困于樊笼?陛下深以为然,已降下恩旨。”
李白的心猛地提了起来,一种预感在胸中激荡。
“自今日起,供奉不必再日日去翰林院点卯。”公主声音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供奉只需安心居于常乐坊宅邸,或游历长安名胜亦可。唯有一条:无论何时何地,只要陛下召见,供奉务必即时入宫应召,不得延误。”
此话一出如同冰水浇头。李白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握着茶杯的手指骤然收紧。
不必日日去翰林院点卯,这曾是他梦寐以求的自由!然而“无论何时何地,即时入宫应召”这十二个字,却像十二道无形的金锁链,瞬间将他牢牢捆住。
这意味着他再不能随意与卢玉生、吴十九纵情山水,再不能与高适在瀚海诗社一醉方休。长安城,从此刻起,对他而言不再是充满可能的广阔天地,而是一座更大、更华丽的金丝雀笼。
他的确成了闲云野鹤,一只皇帝随叫随到的、被剪去了所有可能远飞羽翼的“仙鹤”!
一股强烈的抗拒感如潮水般袭来,那句“臣性疏懒,恐难奉召”几乎要冲口而出。
“供奉且慢。”玉真公主仿佛看穿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及时开口,语气温和而带着安抚的力量,“陛下乃圣明之君,深知供奉乃性情中人。陛下特意交代,召见供奉,多在白日宴饮、君臣同乐之时,且必会提前至少一个时辰由内侍通传,绝不会有夤夜急召、扰人清梦之举。供奉尽可放心。”
公主的目光坦诚而恳切:“这已是陛下格外开恩,亦是本宫能为你争取到的最大的自在空间了。供奉试想,比起在翰林院日日面对那些琐碎公文与……某些人的嘴脸,这般安排,岂不更合你心意?只需留意诗牌讯息,莫要行踪飘渺难以寻访便是。”
李白胸腔中翻腾的震惊与不甘,在公主平静而充满力量的话语下,渐渐平息下去。他明白,这确实是目前最好的结果,甚至是玉真公主为他苦心周旋得来的“特权”。
拒绝,不仅拂了公主颜面,更是抗旨不遵!难道真要因一时意气,断送这来之不易的‘自在’和公主的情谊?
最终,他缓缓松开紧握茶杯的手,深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对着玉真公主郑重一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臣……李白,谢陛下隆恩!谢公主殿下周全!必当……遵旨而行。”
“如此甚好。”玉真公主展颜一笑,目光在李白俊朗的面庞上流转片刻,又落到他身后刚被修剪好插在青瓷瓶里的海棠。
公主素喜淡雅,极少用熏香,室内多用花果香。自打出家后,连花果香也免了,改用无香海棠,仅是用来点缀光景。
“来,尝尝这道终南新茶,清心涤虑。长安虽大,只要心在云端,何处不能逍遥?”
杯中清茶碧绿,映着窗外竹影摇曳。李白低头啜饮,茶汤微苦回甘,却难掩心底那抹被无形的皇权锁链悄然缠绕的沉重。
长安城的万家灯火,从此在他眼中,多了一层“咫尺天涯”的隔膜。青云梯已登,却发觉梯子尽头,仍是需要仰望的皇权星空,而故友的笑语、江湖的快意,都成了那星空下,触不可及的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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