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末的夏天，蝉鸣把整条青石板巷都灌满了燥热。云声声抱着那只掉了漆的铁皮青蛙，踩着满地碎金似的阳光。
奶奶牵着他的手，掌心的老茧蹭过他汗湿的手腕。行李箱的滚轮碾过石板缝，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像是在给这段未知的旅程敲着节拍。
“快到了，声声，就在前面。”奶奶的声音带着南方口音，混着喘气喘出的沙哑。她的鬓角挂着汗珠，贴在皮肤上，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
云声声点点头，没说话。他还没从爸妈车祸的阴影里走出来，眼睛总是红红的，像只受惊的小兔子。奶奶说，搬到这里来，离她老家近，邻里也熟，能让他慢慢好起来。
可他看着眼前这条陌生的巷子，墙皮剥落的老房子挤在一起，电线像蜘蛛网一样缠在半空，晾衣绳上挂着五颜六色的衣服，风一吹，就晃晃悠悠地擦过头顶，心里只觉得空落落的。
新家在巷子中段，一扇掉了漆的木门，门楣上还贴着前一户人家留下的、已经褪色的福字。奶奶掏出钥匙开门，铁锈摩擦的声音在安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
就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的瞬间，隔壁突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重物砸到了地上。
紧接着，是男人的怒骂，像炸雷一样滚过来：“你个畜生，让你跑，我打死你这个白眼狼。”
云声声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地往奶奶身后缩。奶奶也皱起眉，拉着他往门里走：“没事没事，咱们先进屋。”
可脚还没迈进去，又一声闷响传来，伴随着男孩压抑的痛呼。云声声忍不住回头，正好看见隔壁那扇虚掩的木门被猛地撞开，一个比他高半个头的男孩被狠狠推了出来，后背重重磕在门槛上。
那男孩穿着件灰色的旧T恤，衣服上的图案都看不清了，裤子膝盖处磨破一个洞。他摔在地上，半天没爬起来，侧脸贴着滚烫的石板，能看见下颚线绷得紧紧的。额角有血渗出来，顺着往下滑，滴在地板上，洇出一朵朵暗红色的花。
“还敢瞪我？”屋里的男人骂骂咧咧地走出来，满身的酒气隔着两米远都能闻到。他穿着件皱巴巴的花衬衫，扣子崩开了两颗，手里还攥着根细竹条，看那样子，是要再打下去。
云声声的心脏突然被什么东西攥住了。他想起爸妈还在的时候，有次他打碎了爸爸最喜欢的杯子，爸爸也只是叹着气摸他的头，说“下次小心点”。他从没见过谁这样打人，更何况是打一个看起来和他差不多的孩子。
“叔叔！”他几乎是凭着本能喊出声，声音因为紧张而发尖，“不准打人！”
男人愣了一下，转过头来。那是张布满血丝的脸，眼神浑浊，带着被打扰的不耐烦。他上下打量了云声声一眼，又看了看旁边的奶奶，嘴角撇出一个嘲讽的笑：“哪里来的小屁孩？管老子的事？”
云声声的腿在抖，牙齿都在打颤，可他还是挣开奶奶的手，往前跑了两步，张开双臂挡在了那个男孩面前。
他的个子比对方矮了一截，踮起脚才能勉强遮住男孩的肩膀，像只张开翅膀护着幼崽的、没什么力气的小鸟。
“老师说的，打人是不对的！”他梗着脖子，把小学老师教的道理搬了出来，声音因为害怕而发飘，却硬是透着股不肯退让的倔劲，“你要是再打他，我就......我就告诉警察叔叔！”
男人被他这副样子逗笑了，刚要再说点什么，奶奶已经快步走过来，把云声声拉到身后，脸上堆着点小心翼翼的笑：“对不住啊，他爸，孩子不懂事，刚搬来，您别跟他计较。”她又转向地上的男孩，语气放软了些，“孩子，你没事吧？快起来。”
男人“啐”了一口，大概是觉得跟个老太太和小孩计较掉价，又或许是酒劲上来了懒得动，挥了挥手里的竹条，转身回屋了。门被用力的关上，震得墙皮都掉下来一小块。
巷子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蝉鸣和两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云声声从奶奶身后探出头，看向地上的男孩。他已经坐了起来，背靠着门框，正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手很小，却布满了薄茧，指关节处还有些青紫的痕迹。额角的血还在流，他像没感觉似的，连擦都没擦。
“你流血了。”云声声小声说。
男孩这才抬起头。
那是张很白的脸，因为失血和疼痛，白得近乎透明。眉毛很浓，拧在一起时显得有些凶，可眼睛黑得惊人，像水里的墨石，亮得能映出人影。
他看着云声声，眼神里没有感激，也没有害怕，只有一种和年龄不符的冷淡，像是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场景。
云声声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掏出一颗用玻璃纸包着的橘子糖。那是他早上出门前，奶奶塞给他的，说是路上吃。他把糖递过去，手指因为紧张而蜷了蜷：“给你。”
男孩没接，只是盯着他的手。
云声声又往前递了递，声音更轻了些：“这个是甜的，吃了就不痛了。我叫云声声，云朵的云，声音的声，就住你隔壁。”他指了指自家那扇刚打开的门，“我奶奶炖了银耳汤，可甜了，你要不要来我家喝一点？”
男孩的视线落在他脸上，停顿了很久。云声声的眼睛很亮，像盛着夏日正午的阳光，睫毛很长，被晒得微微卷曲，鼻尖上还沾着颗小汗珠。那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干净又温暖的样子。
他沉默了几秒，终于伸出手，接过了那颗糖。手指碰到云声声的指尖，一个滚烫，一个冰凉。
“顾长初。”他开口，声音有点哑，像被砂纸磨过，“我叫顾长初。”
这是他们第一次对话。
那天下午，云声声硬是把顾长初拉回了家。奶奶找了医药箱，用碘伏给他清理伤口，棉签碰到皮肤的时候，顾长初的身体会下意识绷紧，但始终没吭一声。云声声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手里攥着颗话梅糖，看着奶奶给他贴创可贴。
创可贴是卡通的，印着只咧嘴笑的小熊，贴在顾长初的额角上，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好了，以后可得小心点。”奶奶拍了拍顾长初的肩膀，起身去厨房盛银耳汤，“声声，你陪小初坐着。”
云声声点点头，把手里的话梅糖递过去：“这个也给你，酸的，能提神。”
顾长初没接，只是看着他。
“你为什么不躲啊？”云声声忍不住问，“他打你，你跑掉不就行了吗？”
顾长初的眼神暗了暗，没说话。有些事情，八岁的云声声不会懂。在这个家里，他没地方可跑。
奶奶端着银耳汤出来，白瓷碗里装着稠稠的汤，撒着几粒枸杞，甜香瞬间弥漫了整个屋子。“来，小初，喝点汤，补补。”
顾长初接过碗，手指碰到温热的碗壁，一股暖意顺着手心蔓延到心里。他小口小口地喝着。甜丝丝的味道在舌尖散开，压过了伤口的疼，也压过了心里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云声声坐在他对面，捧着自己的小碗，喝得咕噜咕噜响，嘴角沾了点汤汁，像只偷喝了蜜的小猫。他抬起头，看到顾长初在看他，冲他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好喝吧？我奶奶做的最好喝了。”
顾长初没回答，只低头又喝了一口。
碗底最后一口粥见了底，顾长初放下瓷碗，指尖在微凉的碗沿上顿了顿，起身就要往门外走。
“哎，等等！”云声声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伸手拉住他的衣角，布料粗粝的触感蹭过指尖，“你喝饱了吗？灶上还有奶奶蒸的红糖糕，要不要再吃两块？”
顾长初低头瞥了眼被攥住的衣角，声音没什么起伏：“不用。”
“那......”云声声攥得更紧了些，仰头看他，眼里亮闪闪的，像落了星子，“以后你爸再动手，你就往我家跑，我奶奶会护着你，我也会！我、我能保护你！”
顾长初的睫毛颤了颤，猛地抽回衣角，力道不算重，却带着不容置喙的疏离：“不关你的事，以后别多管闲事。”
说完便拉开门，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口的晨光里，云声声的手还愣在半空，手里还残留着那片衣角的温度。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云声声揣着几分新奇，早早就爬起来想逛逛这条老巷。刚拉开门闩，就撞见顾长初背着帆布包往外走，裤脚还沾着点没拍掉的尘土。
“顾长初，早啊！”云声声眼睛一亮，几步追上去，“你这么早是要去哪儿？”
顾长初像是没听见，脚步没停，帆布鞋踩在青石板路上，发出闷闷的声响。
“顾长初！”云声声锲而不舍地跟在他身后，像只甩不掉的小尾巴，“你知道这附近有早餐店吗？我肚子饿得咕咕叫了，找到的话，我请你吃豆浆油条好不好？”
回应他的只有越来越近的蝉鸣。
云声声也不恼，就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隔几步就小声念叨一句：“我好饿啊......”“真的好饿......”“好像闻见油条香味了......”
正碎碎念着，前面的人突然停住了脚步。
云声声没防备，鼻尖结结实实地撞在顾长初的后背上，酸意瞬间涌上来，眼泪差点飙出来。
还没等他揉鼻子，手腕突然被轻轻攥住。顾长初转过身，眉头微蹙地看了他两秒，然后双手落在他胳膊两侧，稍一用力，就把他转了个方向，正对着巷口的方向。
“顺着这条路直走两百米，”他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无奈，“有两家早餐店。别跟着我了，烦。”
话音刚落，就转身加快了脚步，背影很快融进巷口氤氲的晨雾里。
云声声愣在原地，望着他指的方向，摸了摸还在发烫的鼻尖，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人，明明嘴上说着烦，却还是耐着性子指了路。
云声声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脚步轻快得像踩着风。
再次重申，背景是千禧年，物价和东西都和我们不一样。结局非常be，误入可以出去了。（这本我已经写完了，可以放心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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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蝉鸣声，寄初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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