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敲击着玻璃窗,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叩问。祝楽郇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海面,手中的茶已经凉了。自从刘律师来访已经过去三天,肆煜把自己关在书房的时间越来越长,只会在深夜悄悄爬上床,身上带着威士忌和烟草的混合气息。
厨房里的挂钟指向下午四点,门铃突然响起。祝楽郇放下茶杯,从猫眼里看到一位陌生的中年女性,撑着一把黑伞,手里拿着公文包。
“您好,我是周医生。”女人的声音透过门板传来,“肆煜的心理治疗师。”
祝楽郇打开门,闻到一股淡淡的薰衣草香气。周医生约莫五十岁,灰白的头发整齐地挽在脑后,眼角有细密的皱纹,但眼神锐利如鹰。
“他不在家。”祝楽郇说,注意到女人胸前的名牌:周明华,临床心理学博士。
周医生微微一笑。“我知道。我们约的五点,但我提前来了,想先和您聊聊...祝楽郇,对吗?”
这个请求出乎意料。祝楽郇犹豫了一下,还是侧身让她进来。周医生脱下湿漉漉的外套,环顾四周,目光在书房的门口多停留了一秒。
“茶还是咖啡?”祝楽郇问,努力保持礼貌。
“茶就好,谢谢。”周医生在沙发坐下,公文包放在脚边,“我认识Elsa,肆煜的母亲。我们是医学院同学。”
这个信息像一记闷雷。祝楽郇的手抖了一下,热水洒在料理台上。“他知道吗?”
“还不知道。”周医生接过茶杯,“这也是我想先和您谈的原因。遗嘱指定我做他的治疗师不是巧合,是Elsa生前安排的备用计划。”
祝楽郇的脊背窜过一阵寒意。“什么备用计划?”
周医生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袋。“Elsa死前一个月交给我的。里面是她收集的关于‘Z计划’的证据,以及...她对Sebastian的担忧。”
祝楽郇没有伸手。“什么担忧?”
“那个药物...它不只是实验性的抗抑郁剂。”周医生的声音低了下来,“它会影响大脑发育,特别是情绪控制和同理心区域。Elsa发现老肆煜一直在给年幼的Sebastian服用小剂量,作为‘性格塑造’的一部分。”
这个信息太过震撼,祝楽郇一时找不到言语。他突然想起肆煜那些近乎冷酷的理性时刻,想起他对疼痛的奇特迷恋,想起他偶尔闪现的情感断层——像是机器而非人类。
“所以他的...问题,都是药物造成的?”
周医生摇头。“不全是。药物影响只是因素之一,加上长期虐待...”她顿了顿,“但大脑具有惊人的可塑性,特别是他还年轻。这也是治疗的意义。”
窗外,雨下得更大了,海浪声隐约可闻。祝楽郇盯着那个牛皮纸袋,像是看着一颗定时炸弹。
“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
“因为需要他自愿接受治疗。”周医生叹了口气,“Sebastian从小就对控制极度敏感,任何强制手段都会适得其反。Elsa深知这一点。”
书房的门突然打开,肆煜站在那里,头发凌乱,眼下挂着浓重的阴影。他看看周医生,又看看祝楽郇,眼神警惕如困兽。
“提前开始了?”他的声音带着讽刺,“还是在我背后策划什么?”
周医生从容地站起身。“只是提前来熟悉环境,Sebastian。你母亲常提起这栋海边别墅,说这是她唯一感到自由的地方。”
听到母亲的名字,肆煜的表情微微松动。他走向沙发,动作僵硬得像一具提线木偶。“那我们开始吧。祝楽郇,回避一下?”
这个请求像一把小刀插入肋骨之间。祝楽郇点点头,起身走向卧室,但故意没有完全关上门。他坐在床边,耳朵捕捉着客厅里断断续续的对话。
“...睡眠情况?”
“...噩梦。总是同样的场景...”
“...药物史?”
“父亲给的蓝色药片,十岁到十五岁...”
“...自残行为从什么时候开始?”
对话突然中断。祝楽郇想象着肆煜此刻的表情——那副拒人千里的冷漠面具,只在极少数时刻才会出现裂缝。
“那不是自残。”肆煜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是实验。测试疼痛阈值,测试愈合速度...测试他会不会阻止我。”
周医生的回应很轻,祝楽郇听不清。沉默持续了很久,然后是纸张翻动的声音。
“认识这个吗?”周医生问。
又是一阵沉默。当肆煜再次开口时,声音变得陌生,几乎是孩子气的颤抖:“这是...Z计划的原始文件?母亲怎么拿到的?”
“她冒了很大风险。”周医生的声音更轻了,“Sebastian,你知道那个药物对你做了什么吗?”
“让我更‘完美’。”肆煜冷笑一声,“更冷静,更理性,更...不像她。”
“不。它损害了你的情绪调节能力,放大了攻击性,抑制了同理心发展。”周医生停顿了一下,“但这不是不可逆的。停药后的这几年,你的大脑已经在自我修复。”
祝楽郇屏住呼吸,等待着肆煜的反应。但出乎意料的是,回应他的是一阵压抑的、破碎的啜泣声——肆煜在哭,真正意义上的哭泣,不是愤怒的爆发,而是悲伤的释放。
他应该感到欣慰,却莫名地感到一种背叛。这个脆弱的、哭泣的肆煜是如此陌生,与他认识的那个控制狂、那个伤痕收集者判若两人。祝楽郇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透过缝隙偷看。
肆煜蜷缩在沙发一角,手中紧握着一张照片,肩膀不住地颤抖。周医生坐在适当的距离外,不贸然触碰,只是静静地提供存在。这个场景如此私密,祝楽郇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偷窥者,悄悄退回床边。
一小时后,书房的门开了又关,周医生的脚步声渐近。她轻轻敲了敲半开的卧室门。
“第一次治疗结束了。”她的表情难以解读,“他需要一些独处时间。”
祝楽郇点点头,送她到门口。雨已经停了,夕阳从云层间透出血红色的光芒。
“他会好起来吗?”祝楽郇忍不住问。
周医生戴上眼镜,目光穿透镜片直抵人心。“那取决于‘好起来’的定义。”她递来一张名片,“如果有任何异常情况,随时联系我。特别是...关于遗嘱的决定。”
祝楽郇接过名片,看着她的车驶离。转身回到屋内,他发现肆煜站在落地窗前,背对着房间,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
“她告诉你多少?”肆煜问,声音恢复了平静。
祝楽郇决定诚实。“关于药物的事。关于它如何影响你的...情绪。”
肆煜转过身,脸上带着祝楽郇从未见过的疲惫。“我父亲给我下药十年,而我母亲知道却无能为力。”他苦笑一声,“多么完美的家庭。”
夕阳的光线照在他脸上,凸显出那些细微的纹路和阴影。祝楽郇突然意识到,尽管他们朝夕相处了这么久,他可能从未真正认识这个名叫肆煜的男人。
“那个遗嘱...”祝楽郇小心地开口,“你打算怎么办?”
肆煜走向书桌,打开抽屉取出那把拆信刀。刀刃在夕阳下闪着危险的光芒。“接受治疗。继承公司。完成母亲未竟的调查。”他停顿了一下,“至于断绝关系...法律条文总有漏洞可钻。”
这个回答既令人安心又令人不安。祝楽郇走近他,小心地拿过拆信刀,放回抽屉。“不再需要这个了,记得吗?”
肆煜的眼神变得复杂。“你确定吗?也许...我就是需要这个的人。也许药物只是放大了原本就存在的东西。”
这个可能性像一块冰滑入胃里。祝楽郇想起自己有时竟然会怀念那些被留下伤痕的时刻,那种疼痛带来的奇异亲密感。他们之间的关系,从一开始就建立在扭曲的基础上,药物只是催化剂而非根源。
“那我们重新开始。”祝楽郇握住肆煜的手,“不再通过伤痕,不再有操纵和游戏。只是...两个伤痕累累的人尝试学习如何正常地爱与被爱。”
肆煜的嘴角微微上扬。“听起来很无聊。”
“试试看?”祝楽郇也笑了。
他们站在夕阳里,手指交缠,像是两个站在悬崖边的孩子,既害怕坠落,又渴望飞翔。远处,海豚群再次跃出水面,银灰色的背脊在血红色的海面上划出优美的弧线。
催眠治疗的录音在安静的客厅里回荡。祝楽郇紧握双手,指甲陷入掌心的嫩肉。周医生的声音从扬声器中传出,平静而专业:
“你现在回到了十二岁那年,那个重要的日子。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录音里传来长长的沉默,然后是肆煜的声音——不像现在这样冷静克制,而是带着孩童的颤抖:
“我...我在衣柜里。透过缝隙能看到浴室门。父亲在喊叫...说母亲是家族的耻辱...说她的抑郁症让他在董事会面前丢脸...”
祝楽郇的呼吸变得急促。周医生按下暂停键,锐利的目光注视着他:“这是上周的录音。我们花了三周才让他进入这种深度催眠状态。”
窗外的海风突然变得刺骨。祝楽郇记得那天肆煜回家时的样子——脸色惨白,衬衫被汗水浸透,直接走进浴室呕吐,然后淋浴了整整两个小时。
“他回忆起了什么?完整的经过?”
周医生摇摇头,从公文包取出一叠资料。“只是片段。但结合Elsa留下的笔记和尸检报告...”她推来一张照片,“看浴缸边缘这些痕迹,不是挣扎的抓痕,而是被按住时指甲留下的刮擦。还有肺部的水样分析显示含有高浓度的Z型化合物。”
照片上的细节让祝楽郇胃部绞痛。他想起肆煜后背那些陈旧的鞭痕,想起他每次触碰水时的微妙迟疑,想起他噩梦中的呓语:“别看她,别看浴缸...”
“这些足够起诉吗?”他听见自己问。
“老肆煜已经死了。”周医生收起照片,“现在的重点是帮助Sebastian处理这些记忆,而不是被它们吞噬。”
她的话音刚落,前门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肆煜走进来,手里拎着超市购物袋,看到周医生时明显愣了一下。“提前开始下次治疗?”
“只是来送些资料。”周医生微笑着站起身,“明天下午三点,我的办公室?”
肆煜点点头,目光扫过茶几上的录音笔,表情难以解读。祝楽郇急忙关掉设备,但为时已晚。
“播放到哪一段了?”肆煜的声音异常平静,“是我描述衣柜木纹的那部分,还是我听到水声时的反应?”
周医生和祝楽郇交换了一个眼神。“Sebastian,记忆恢复是一个渐进过程。你做得很好,但不要强迫自己。”
肆煜放下购物袋,走向落地窗。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把出鞘的剑。“我记得更多了。”他背对着他们说,“他给她注射了什么...然后把她按进水里。她挣扎得不像一个成年人,像个...孩子。”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祝楽郇想上前拥抱他,却被那种无形的屏障阻隔——肆煜周身散发的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可怕的、绝对的孤独。
周医生专业地打破了沉默:“这就是为什么Z化合物被设计成注射剂而非口服——更快起效,更强镇静作用。你父亲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一直都知道。”肆煜转过身,脸上带着祝楽郇从未见过的疲惫,“就像他知道给我服用小剂量的效果一样。”
周医生离开后,两人沉默地准备晚餐。肆煜切菜的动作精准得像手术,每一刀都落在完全相同的位置。祝楽郇偷瞄他的侧脸,发现那里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戴着一张完美的人皮面具。
“你可以问我。”肆煜突然说,刀锋在砧板上发出规律的“嗒嗒”声,“关于我想起来的事。”
祝楽郇放下手中的碗。“你想说吗?”
刀停了。肆煜深吸一口气:“我记得...她最后看的是衣柜方向。她知道我在那里。她的眼神不是恐惧,而是...歉意。”
这个细节像一把钝刀插入祝楽郇胸口。他想象那个场景:年幼的肆煜蜷缩在黑暗的衣柜里,透过缝隙目睹母亲被杀,而母亲最后的念头却是为让他看到这一幕而道歉。
“不是你的错。”他轻声说,重复着几周前对肆煜说过的话。
肆煜的手又开始切菜,速度更快了。“理智上我知道。但这里——”他指了指太阳穴,“——和这里——”又指了指胸口,“——还在争论不休。”
晚餐吃得安静而克制。饭后,肆煜去了书房,说要处理一些公司文件。祝楽郇洗完碗,站在走廊上犹豫是否该打扰他,突然听到书房传来什么东西砸在墙上的闷响。
推开门,他看到肆煜站在窗前,左手鲜血淋漓,地上躺着一个碎裂的相框——是他们前几天在海边拍的合照。
“别过来。”肆煜警告道,声音嘶哑,“就这一次...别扮演救世主。”
祝楽郇站在原地,心脏狂跳。鲜血顺着肆煜的手指滴落在地板上,形成一小滩暗红色的液体。这个场景诡异而熟悉,唤起了他身体里某种不安的躁动——他竟然在担心之余,感到一丝隐秘的兴奋。
“玻璃需要清理。”最终他说,声音比自己预想的更冷静,“我去拿医药箱。”
当他回来时,肆煜已经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墙,受伤的手搭在屈起的膝盖上。血迹在白色衬衫上晕开,像一朵盛开的花。
祝楽郇跪在他面前,小心地清理伤口。玻璃碎片划得很深,可能需要缝针。他专注地工作着,避免与肆煜目光接触,直到对方用没受伤的手抬起他的下巴。
“你刚才很兴奋。”肆煜直视他的眼睛,声音低沉而准确,“看到血的时候,你的瞳孔放大了,呼吸变快了。”
被看穿的羞耻感让祝楽郇耳根发烫。他想否认,但谎言在他们之间从来无用。“旧习惯。”他轻声承认,“就像你划伤自己一样。”
这个坦诚似乎取悦了肆煜。他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这些天来第一个真实的微笑:“我们真是无可救药的一对,不是吗?”
处理好伤口后,他们一起清理了地上的血迹和碎玻璃。那张合照被祝楽郇小心地从碎玻璃中取出,放进新相框,重新摆在书桌上——照片里,两人站在海浪边缘,肩膀相触,笑容浅淡却真实。
“周医生说我需要发展‘健康的应对机制’。”肆煜突然说,盯着那张照片,“建议我尝试绘画或写作。”
“你会考虑吗?”
“也许。”肆煜耸耸肩,“或者我可以直接继承公司,把Z计划的研究方向改为治疗创伤后应激障碍。某种程度上的...诗意正义。”
这个想法如此肆煜风格,祝楽郇忍不住笑了。“我会帮你写商业计划书。”
夜深了,他们躺在床上,中间保持着几英寸的距离。自从记忆开始恢复,肆煜就避免身体接触,仿佛害怕在无意识中伤害祝楽郇。但今晚,当祝楽郇即将入睡时,一只手在黑暗中寻找着他的。
“如果我变得不同...”肆煜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如果我通过治疗后不再...不再是你认识的那个我...”
祝楽郇转身面对他,即使在黑暗中也知道肆煜正睁着眼睛。“那我就重新认识你。”他简单地说,“一次又一次,无论需要多少次。”
窗外,潮水的声音起起落落,永恒而安抚。他们就这样手指相缠地入睡,像两个在暴风雨中紧握浮木的落水者。
第二天早晨,祝楽郇独自在家时,门铃响了。监控屏幕上显示一个陌生男人,约莫四十岁,穿着休闲西装,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袋。
“祝楽郇先生?”男人在祝楽郇开门后微微颔首,“我是张律师,代表某些...关心肆先生过去的人。”
这个开场白立刻拉响了警报。祝楽郇挡在门口,没有让他进来的意思:“谁派你来的?”
“不是派,是请求。”张律师递过名片,上面只有名字和电话号码,没有事务所信息,“我曾任肆氏集团法务部顾问,直到...最近的事件。”
祝楽郇没有接名片。“你想干什么?”
张律师叹了口气,从纸袋中取出一份文件。“2009年,肆家一名女佣在花园工具房内遭受严重伤害。颅骨骨折,终身残疾。当时十四岁的Sebastian在场,身上有她的血迹和指纹。”
祝楽郇的血液瞬间变冷。“你在暗示什么?”
“我只是陈述事实。”张律师平静地说,“事件被完美掩盖,女佣家属获得巨额补偿,Sebastian被送去瑞士‘疗养’半年。有趣的是,那段时间正是他父亲加大Z化合物剂量的时期。”
文件中的照片让祝楽郇胃部翻腾——年轻的女佣躺在医院病床上,头部缠满绷带;少年肆煜被警方带走的模糊侧影;银行转账记录的复印件,数额后面有太多零。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他艰难地问。
张律师的表情第一次出现了波动:“因为那些‘关心肆先生过去’的人想知道,一个能做出那种事的少年,在停药多年后,是否真的改变了?或者他只是学会了更好的伪装?”
他留下文件离开了。祝楽郇站在门口,纸袋像一块烧红的铁压在手中。他应该告诉肆煜,应该立刻打电话给周医生,但某种本能的恐惧让他犹豫了——如果这是真的呢?如果他从未真正了解过肆煜呢?
这个念头太过可怕,他把它锁进脑海最深的抽屉,将文件藏在了衣柜底层。只是一个谎言,他对自己说,就像父亲说母亲是自杀,就像社会说暴力家庭的孩子会重复暴力。
但那天晚上,当肆煜从治疗回来,问他“今天有什么异常吗”时,祝楽郇只说:“没有,一切正常。”
而肆煜,那个总是能看穿谎言的肆煜,这次竟然点了点头,去洗澡了。直到睡前,祝楽郇才发现原因——书房电脑屏幕上显示着家门口的监控录像,清楚地记录下了张律师的来访。
肆煜站在门口,湿发滴水,眼中闪烁着危险的光芒:“现在,告诉我真相。那个文件里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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