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群杀手在胡医出其不意的暗器下丧命大半,还有一部分逃出了浓烟的掩护,不知是否仍潜藏在林中。
薛郅甩开杀手的追击之后便即刻派人入城请兵,官兵一时半会无法赶到,再待在林中怕有危险,于是几个人便先回了城,直奔医馆。
几人回城之后就近寻了间医馆,大夫睡眼惺忪地开了门,一见他们的惨状立刻吓得清醒过来,忙请他们入内。
裴颂声与薛郅身上都见了血,需敷药包扎。程雅音手上腿上都有擦伤,双脚的脚腕也有淤青,在内间由女医上药。
隔着一道帘子,她听见裴薛二人的对话。
“虽然凶险,但裴兄能得清醒,倒是因祸得福。”衣袂摩擦的声音响起,薛郅似乎是在垂首揖礼,“此番是我连累了你与嫂夫人受这番性命之危,倘若我能再谨慎些,也不至于那么早就暴露了身份。只是没想到那些盗墓贼竟如此凶残,连人命都不放在眼里。”
“他们不是盗墓贼。”裴颂声说。
“裴兄何意?”
裴颂声:“且不说盗墓贼有没有能力聚集起这样一批精锐的杀手,他们既然做的是倒卖古物的生意,当知道古物的售卖渠道不多,在暗市里做下这样的事等于自断财路。所以盗墓贼只是伪装,他们就是奔着取你性命去的。”
帘子内间的程雅音点点头,她与裴颂声的想法不谋而合。
薛郅诧异道:“所以裴兄的意思是,是那个人布下的局?”
没有直言,但三个人都知道他说的是谁。
裴颂声点头:“看来他不仅盯上了我,对你也下手了。而且更狠,一出手便没打算留活路。”
他言犹未尽,但薛郅和程雅音都明白了他的意思——薛郅若是死在暗市,所有人都只会认为他是因追查古董失窃案而殉职,即便事后裴颂声有心追查,但在凶手的毒计之下,他早晚会变成一个神智癫狂的废人,那时便没有人能查清事情的真相了。
薛郅咬牙低声道:“好狠辣的手段。”
不仅狠辣,而且心思缜密。他既能在朝廷命官的府邸里安插人手,还对大理寺在查的案子了如指掌,甚至能顺势放出假消息迷惑大理寺,引诱薛郅赴暗市步入他的陷阱。此人不仅手段高超,而且身份绝对不一般。
不知名的凶手像黑云一样沉沉压在三人心头,他们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从医馆出来时,天色已近破晓。城防兵在树林里搜寻了一遍,活着的几个杀手都不见了踪影,便把剩下的尸体都运回了大理寺等待验尸,明日才能有结果。
程雅音特意问过有没有在树林里发现一个脸上有疤的胡人,城防兵都说没有。她并不意外,只是有些遗憾。
这个人与自己的母亲瓜葛颇深,若不是他,她与裴颂声早就命丧当场了。可惜没有机会向他道一声谢,过了今夜他便要继续漂泊四方,不知还能不能再见到他。
交待完事情以后,裴颂声与薛郅在医馆门口告别,互相嘱咐最近出行要多加小心。
早有大理寺的人去了一趟裴府,简烛架着马车赶来医馆接夫妻二人回家,见二人身上又是血又是泥的惨状,吓了一大跳,总算知道那位大理寺的衙役为何嘱咐他带两身衣裳过来了。
程雅音与裴颂声借医馆的地方换了干净的衣裳,看起来总算没有那么狼狈了。
出去以后,裴颂声先扶着程雅音上了马车,自己不知跟简烛嘱咐了什么,吃了一会才掀帘上车。
经历这动荡的一夜,两个人都很疲惫,各怀心思地分坐在马车两边。
程雅音一直低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裴颂声有些担心,问她是不是还在害怕。
程雅音摇头。她只是太累了,这一晚大悲大喜,经历了一场生死绝境,松懈下来以后她一点力气都提不起来,哭着的眼睛还没恢复,也不是很想说话。
裴颂声没再出声打扰她,程雅音的目光却悄悄落在了他缠着纱布的双手上。
他说,他从撞到树上那一刻便就清醒了。也就是说,那之后为她执刀劈树斩铁,明知毫无希望也不放弃,杀机在前也毫不退让,不要命地护在她身前的人,不是故事里注定要为璇黎奉献一切的陆行远,而是裴颂声。
程雅音心里涌起些异样的感觉,像有什么东西在她心上爬,有点痒又有点麻。
她正要说些什么,马车却忽然停下了。
这么快就到裴府了吗?她撩帘一看,马车却是停在程府门前。
“怎么停在这里?”
裴颂声没有回答她,先掀帘下了车,然后把她也扶了出来,说道:“仓促间来不及多做安排了,你先回家,等天亮了我让揽月和移星把你的东西送回来。”
程雅音:“什么意思,你要赶我回家?”
“你也看到了,接下来我会很忙,怕顾不好你。”
“我何时要你看顾了?”
这句话的语气不太好,裴颂声的态度却一反常态地坚决,“你回家吧,夜深不便叨扰岳丈,我就不送你进去了。”
程雅音不知道他为何忽然这样,是因为变回了裴颂声,想起前段时间二人的亲密无间,怕见面尴尬,所以要送走她?还是说他仍惦记着和离的事。
想到这里,她便不再多说什么,转身就往府门走,心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气闷。
天还未亮,程雅音敲门时感觉裴颂声在身后一直看着她,还往这边走了几步提灯替她照明。做尽体贴之事,却是要将她往娘家赶,她心里更气闷了。
门房睡眼惺忪地打开门,一边揉眼睛一边问是谁这么晚了上门打扰,看清是程雅音后立刻睁大了眼睛,“小姐怎么回来了?”
程雅音一言不发地进门,让门房把门关上。
门房看着门外的裴颂声,犹犹豫豫地不敢行动,被程雅音瞪了一眼后立马把门关上了。
门一关,程雅音却没急着走,上前贴着门听外面的动静。裴颂声在关门之后便上了马车,简烛一甩马鞭,马蹄声便响了起来。
听着车轱辘走远的声音,程雅音气得哼了一声。刚才还跟人家生死不弃呢,现在倒是走得干脆。
她不理会旁边门房欲言又止的样子,转身就回了后院自己的房间。
她出嫁后,寝房仍时时有人打扫,被褥都是干净的。门房是个机灵的,程雅音一走他便去叫起了管家陈伯,陈伯即刻点了几个婆子到程雅音的小院里收拾伺候。
程雅音沐浴过后便一头栽倒在自己的床上,这一夜实在太过惊险,她虽满腹心事,但也疲惫不堪,几乎是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不过没睡多长时间,明媚的晨光便将她唤醒,她揉着眼睛梳洗停当过后去前厅,正好与一直等着她的父亲对上视线。
陈伯一早便将程雅音被裴颂声连夜送回家之事禀报了程宏祎,程宏祎唯恐小夫妻起了争执,想问问程雅音详情,但见女儿一脸疲惫,便没多说什么,指指桌子让她吃饭。
桌上摆着些精致的茶点和清粥小菜,都没怎么动过,显然是在等她。
程家的规矩是食不言寝不语,所以即使程父心里再多疑问,也不会在此时追问。这倒让程雅音轻松不少,她心里正郁闷着,只想安心填饱肚子,不想费神解释什么。
刚用完早饭,揽月和移星便扛着大包小包回了程府。程雅音看了一眼兴致缺缺地回了房,也没吩咐人来收拾,还是陈伯叫人把行李都搬回她的院子。
程雅音说昨晚没睡够,要去补眠,程宏祎便没打扰她,但见行李都被送回来了,心里实在不安,拉着揽月和移星问长问短。
两个丫鬟也是一头雾水,昨夜只知小姐带着姑爷出门办事,因去的地方特殊,不便带着她们,就让她们在府里等着。
她们在府里等到天快亮了,姑爷却是一个人回来的,手上还带着伤,让她们去收拾好小姐常用的东西,天一亮就回程府。
她们吓坏了,可看姑爷嘱咐收拾东西时那关切的神情,又不像是和小姐吵架了。程宏祎听完,更是觉得困惑。
程雅音一觉睡到午后,醒来时看到闺房中熟悉的摆设,恍惚还以为自己仍是未嫁时。
昨夜的记忆很快复苏,她心里便有些不是滋味。起身走到院子里,坐在小时候大哥给她扎的秋千上慢慢摇晃,望着湛蓝的天发呆。
过了一会,父亲也踱着步过来了,明明一脸有话要说的样子,却装着在院子里散步,在她身边绕来绕去,时不时看她一眼,欲言又止。
“不用想了,这回不是我的主意,是他非要我回来的。”程雅音先开口打破了宁静,又在父亲开口之前说,“别问我他为什么要这样,我也不知道。”
程宏祎叹了口气,说:“夫妻之间难免有矛盾,但你们两个都不是无理取闹的人,闹成这样总得有个缘由吧。”
缘由?程雅音想了想,还真有些说不出口。
总不能说,裴颂声失智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把她当成心爱之人,和她嘴都要亲破皮了,现在恢复了神智难免尴尬,把她送回娘家冷静一段时间,过后好与她商议和离之事吧。
见女儿不吭声,程宏祎又语重心长地说:“夫妻之道,其精要就在有话直说,若不能坦诚以对,恐有后患啊。”
程雅音本就心烦意乱,闻言反驳道:“父亲也未必那么懂得夫妻之道。”
“何意?”
程雅音想起昨晚那个胡医魁梧的身形,又看看自家父亲清瘦的文人身骨,不由替父亲深感忧心,“父亲你平日不要总是埋头书案,多动一动,把身子骨练壮实一些,再蓄个须。”
程宏祎大惑不解地捋着下巴处的长须,程雅音说:“不是这种。”她在自己脸上画着圈比划,“要这种整个包起来,一大圈的。”
程宏祎眉头一皱:“胡闹,那像什么样子。”
“可是说不定母亲就喜欢这样的啊。”
“胡说什么,本来在说你和默行,怎么又扯到你母亲身上去了?”
“我是在替父亲着想啊。”程雅音振振有词地说,“父亲你虽然仪表堂堂,但母亲看了几十年说不定也厌了,你又整天之乎者也大道理的,我要是母亲早听烦了,也会跑到庙里躲清闲。”
“你这孩子,怎么又说到这上头去了。”
和父亲拌了几句嘴,程雅音心情总算好受了些。下午在房中看书,心里却总是不太平静,脑海中总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月光下裴颂声握着断刀护立在她身前的一幕。
那时他已恢复神智,却依旧无畏地挡在她前面,是打定了主意要与她同生共死。
一个想法忽然冒出来,若是不求证清楚,她是没有心思去做别的事的。
想到这里,程雅音便起身去放书的包裹里找了一通,问揽月:“我那本《平湖诗选》呢?”
揽月疑惑道:“没带过来。小姐之前翻过几次,不是说写的不好吗?”
“忽然想再看看。”
“那奴婢回裴府去取。”
“一起回去吧,我正好有些别的东西要取。”
“是。”
*
裴府书房。
裴颂声伏案良久,右手上缠着厚厚的纱布,握笔不太方便,写了许久的字便觉得手腕酸痛。
他搁下笔,起身活动了几下手腕,转身在架子上翻找东西,厚重的纱布却不小心碰落了一本书。
他欲弯腰捡起,却有一只纤细白皙的手快他一步,先捡起了那本书,放回了架子上。
裴颂声看着她,微讶道:“你怎么回来了?”
“来向你讨个东西。”程雅音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什么?”
她一字一句说得认真:“和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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