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三个字一入耳,裴颂声只觉脑中嗡得一下,屋外的阳光似乎都更灼亮了些,刺得他眼底发疼。
他垂下眼,淡淡地说:“过段时间吧,等我拟好了亲自送去程府。”
“那怎么行,没有和离书,我一个出嫁妇总在娘家待着算怎么回事。”程雅音坚决道,“既然你想分开,那我们就尽早和离,别耽误我找下一个。”
裴颂声的双手骤然握紧,手上的伤口一阵疼痛,他转过身掩饰自己眼中的苦涩,强行平稳作声:“你已经有人选了吗?”
“那倒没有,但我已经想好要找一个什么样的人了。”
裴颂声紧咬下颌,强撑着听她在身后畅谈。
“我的下一个夫君,他一定要和你不一样。他可以不出身高门,可以不学富五车,也可以相貌平平,只一样——他一定要听我的话,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会和我商量,就算有危险也绝不会推开我独自承担。”
说到最后,竟带了些怒气。
裴颂声仿佛一个溺水的人骤然浮出水面,肺里涌入了新鲜的空气,胸腔里的心脏也再次跳动起来。他意外地转过身,带着喜意开口:“你……”
程雅音紧盯着他,目光灼灼。
裴颂声眼睫颤了颤,眼里的一丝松快很快被浓重的忧虑取代,“你既然知道我这么做的原因,也亲自见识到了那个凶手手段有多凶残,就更不应该回来了。他的身份不简单,裴府于他而破绽百出,连我都中了他的毒计,你在这里迟早也会受连带之害。”
果然是这样!
程雅音气不打一处来,连声道:“昨晚那么危急的情况,你都没有撇下我,现在却要我撇下你?我们好歹也在同一屋檐下相处了三年,没有夫妻之情也该有朋友间的义气吧,我们现在在同一个战场上,你想自己做英雄,却让我做逃兵?”
见她气愤不已,裴颂声连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程雅音打断他的解释:“我知道你是为了我的安全着想,但你想想我要是走了,不正说明你心有畏惧束手束脚,叫那人知道了岂不有损我们的士气。我留在裴府虽然也帮不上什么忙,但好歹让他知道,我们不怕他。
“再说了,你的毒还没解,万一又发作了,除了我谁还能安抚你?所以我们现在不仅是夫妻,更是彼此最坚定的盟友,在事情解决之前,我们谁也不许抛下谁。”
程雅音眼中一片澄澈,没有丝毫犹豫畏缩,只有一往无前的坚定。
裴颂声久久地看着她,忽而露出释怀的笑容,“你说的对,是我愚人之心小看了夫人的英勇,容我向你赔罪。”
他拱手深深伏拜,程雅音反而被弄得不好意思起来,拖住他的手臂,摸摸耳朵说道:“也称不上英勇啦,就是见不得小人得逞。反正现在破案才是头等大事,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说。”
裴颂声看着她,嘴角浅笑浮漾:“好,都听你的。”
于是揽月和移星搬到程府的行李又原来搬了回来,看着素日常用的物件一样样摆回房间的原处,程雅音不自觉长舒了一口气。
从前只当裴府是暂时的寄居之所,如今才恍如发觉,不知何时,她已对这里有了家的感觉。
重回裴府,程雅音心里惦记着昨夜刺杀一事,问裴颂声大理寺那边可有消息传来。
裴颂声说那些杀手的尸身都已一一检查过,身上没有任何可以表明身份的东西,追查起来还须费些时日。
程雅音倒是对这个结果不意外,凶手心思之缜密他们此前早已见识过,没指望通过这次刺杀找到什么线索。但是只要有所行动,必会露出破绽,他们就等着凶手耐不住部署更多,露出更多的破绽。
断肠草被送去了汪太医处炼药,一同送去的,还有程雅音的一封手书,言情况紧急,万望早些制成解药云云,后面却话锋一转,拐弯抹角问起了自己母亲与那位胡医之事。
汪太医的回信来得很快,信上却只说断肠草药性复杂,他须多次试验才能提炼精华,胡医的事却只字未提。
这也在程雅音的预料之中。她不知汪太医为何会知道母亲与胡医的往事,还三缄其口,种种疑问,也只能等母亲回家了亲自问她。
一切悬而未决的当下,程雅音短暂地获得了一段悠闲的时光。
在裴府的日子就和之前三年的每一天一样,她读书写话本,裴颂声忙于自己的公务。
但还是有了一些不一样的地方。
比之前三年的客气疏远,他们现在多了很多交谈,除了讨论案情的进展,也会聊一聊别的,诸如每日见闻、读书心得一类。裴颂声会关心她的话本进展如何,她也会叮嘱裴颂声不要太过劳累。
还有一些更隐秘的变化,只有他们才能察觉。
裴颂声有好几次夜里忙完了事,沐浴过后下意识就推门进了对面的房间,与正打算脱衣就寝的程雅音对上视线。两人面面相觑好一会他才反应过来,急忙脸色通红地退出去,站在门外连声道歉;而程雅音夜里醒来,也会因为身边少了一个炙热的怀抱而一阵恍惚。
这些意识深处的细微变化从不显露于人前,却像水面之下涌动的暗潮一样,将两个人互相朝对方推的更近。
程雅音得了空闲,开始继续写自己的话本。
上一旬的《红缨记》就没有交稿,那时夏常欢体谅她事忙,没有催促。程雅音去了一趟织金书坊,没见到她人,夏常安说她去了外地忙生意。
程雅音庆幸地想幸亏她不在,不然自己拖稿脱了这么久,不得被她催命似的催促。
未免夏常欢回到盛京向她气势汹汹地催要书稿,程雅音决定勤奋一回,连同上次未按时交付的一起补上。
在她笔耕不辍的这段时间里,盛京迎来了最繁花锦秀的五月。
这也是裴府一年中最好看的时节,院子里栽种的绣球、杜鹃、月季争相盛放,当中一棵海棠树开得茂盛,葳蕤交织的香气越过院墙飘漫到府中的每一个角落,来往的下人们脸上的笑容都多了起来。
程雅音写完最后一笔,如释重负地起身活动活动僵硬的肩颈,见窗外暖阳拂树微风送香,深深吸了一口萦绕鼻端的芳馥香气,觉得身心皆舒畅。
如此光景,一味拘于房中岂不辜负。
程雅音唤来揽月和移星搬了张竹榻到海棠树下,自己挑了本书惬意地半躺在上面翻看。
揽月又搬来一张小几,移星沏了壶茶搁在上面,说:“昨日小姐说想吃杨梅,大人一早便让简烛买回来了,小姐现在要尝尝吗?”
程雅音眼睛一亮:“我要吃冰渍过的。”
“这才刚入五月,小姐就开始贪凉了?”揽月打趣道,见程雅音眼巴巴地望着她,只好无奈地说,“好,奴婢去准备,不过可不能多吃。”
揽月带着移星出去渍杨梅,程雅音捧着书又靠回竹榻,感觉好久没有过如此悠闲的日子了。
许是昨夜为了赶写话本熬的太晚,带着花香的微风又吹得太过舒服,程雅音书没翻几页,便头一歪睡着了。
裴颂声回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他的妻子躺在花香树影里,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蝶翅般的阴影,白皙光洁的肌肤在阳光的照耀下几近透明,整个人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晕,仿佛花中精灵栖于这方院落,美好得让人不忍打扰。
他轻手轻脚地走到竹榻旁,半蹲下身子仔细凝视她的睡颜,连呼吸都放得很轻,怕惊扰她的美梦。
许是在太阳下晒得太久,有些燥热,她睡得额头都起了一层薄汗,微蹙着秀眉偏了偏头,把脸往树影里藏。
于是裴颂声挪动位置,用自己的身体替她遮阳,见一旁的小几上放着把团扇,便拿起来轻轻地替她摇动送风。
程雅音睡得安稳多了,眉头也放松下来。
裴颂声看着她宁静的睡颜,心里涌起莫大的满足。手上动作一刻不停,嘴角不自觉勾起了一抹浅笑。
院外的简烛探头探脑地望着这一幕,忍不住扭过头捂着嘴偷笑起来。
嘴还没合拢,便听见由远及近的一阵说话声,是揽月和移星捧着一盏冰渍杨梅说说笑笑地朝这边走来。
简烛连忙跑过去拦在二人身前,“二位姑娘留步,现在不方便进去打扰。”
“简烛?”揽月疑惑道,“你怎么这就回来了,大人在里面吗?”
简烛点头,移星大咧咧地说:“大人在就在呗,我们小姐等着吃冰渍杨梅呢,快别挡着路。”
说着便要绕过简烛往前走,简烛哎呦一声又拦住她,双手合十哀求道:“两位姐姐行行好,我家大人又是中毒又是发疯的吃了好大一番苦,这才得夫人怜惜,近日能跟她多说两句话了。两位好姐姐心疼心疼他,就别进去打扰了吧。”
“什么跟什么,我们不过是要给小姐送杨梅,你扯这些是什么意思?”
移星听得一头雾水,揽月却若有所思地朝院子里张望了一眼,轻扯了一下移星的袖子,“这杨梅没渍好,我们再回去准备,等会再来吧。”
然后不由分说地将她拉走,移星边困惑地嘀咕:“没渍好吗,我瞧着挺好的呀。”
虽然几人说话的声量都不大,但细碎的声音还是越过了院墙,将程雅音从浅眠中唤醒。
刚睡醒时视线还不甚清晰,脑子也迷糊着。她朦胧中只看见裴颂声正认真地看着她,脸离得很近。
恍惚间回到了他还是陆行远的时候,黏人得紧,她无论是白日小憩还是夜里安睡,醒来时他总是靠得这么近,见她睁眼便非得讨一个吻,仿佛她睡着的这段时间把他独自一人丢下了似的,不亲就要委屈闹腾。
“真麻烦。”程雅音嘟囔了一声,又闭上了眼睛,但一双藕臂却勾住了裴颂声的脖子把他往下拉,同时仰头,一个吻不偏不倚落在了他的嘴唇上。
她躺回榻上,等着他追吻过来,抱着的男人却迟迟没有动作,双臂间搂着的脖子却奇怪的发烫起来。
程雅音疑惑地睁开眼睛,在看到裴颂声呆滞的眼神时,脑子里的迷雾瞬间散开,飘飞的思绪落回到此时此刻此地,摆在她面前的只有一件事情——
她亲了裴颂声。
她亲了清醒状态下的裴颂声。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