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颂声的情况依旧时好时坏。这样过了半个月,汪太医送来了新制好的解药。
依旧是和上次一样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一颗药丸,随药附来的手书里却洋洋洒洒写了一大段,一点都不像汪太医平日的作风,瞧那满纸的墨痕就让人心情沉重。
汪太医说,此药凝练了断肠草的毒性,虽能一举克化离魂散之毒,但其本身的霸道药性也会让裴颂声危在旦夕。在不损药性的前提下,他加入了一些延缓毒发的药草,能拖延十二个时辰。在这十二个时辰以内,必须由他施针引出裴颂声体内的毒,否则他必死无疑。
还说,为了保证解药的药性得到最大发挥,必须在裴颂声离魂散发作时服用。
程雅音看完这封手书,脸色沉沉。
这两日裴颂声的状况还好,一直都清醒着,也就是说,他现在服不了解药。最万全的办法,就是他毒发时能有汪太医在身边,当着他的面服下解药,再由他当成施针引出毒素。但其中变数太多,程雅音不确定能不能有这样的好时机。
一旁的裴颂声轻抚她紧皱的眉心,温声道:“至少离魂散的毒有药可解了,这是好事。”
程雅音依旧忧心忡忡:“可你也会中断肠草之毒,如果不及时解毒得话,你就……”
“有十二个时辰呢,不管发生什么,都一定来得及的。”裴颂声将装着解药的小盒子交到程雅音手里,“此药由你保管,你来决定何时该用它。我相信你,一定能安排妥当的。”
程雅音默默握紧了手中的小盒子,感觉到重逾千斤的份量沉沉压在了她的手上。这是掌握裴颂声生死的关键,她知道,裴颂声这是把自己的性命都交到了她手上。除了她,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受此托付。
她郑重地将药盒贴身收好,决定无时无刻不带在身边,要把此物,看得等同于自己的性命。
*
裴颂声清醒的时候,便要照常忙于自己的公务。虽然在程雅音的要求之下,他尽量待在府中,能推的事情就推,但有桩需要进宫面圣的事情,实在推脱不得。
准备出门前,他对愁眉苦脸的程雅音说:“不必担心,这几天我都觉得还好。万一有什么不对,我一定赶紧回来。”
简烛也在一旁信誓旦旦地说:“夫人放心,我一定会照看好大人的。”
程雅音忧虑不已:“你又进不了宫,万一你家大人在面圣的时候出了岔子可怎么办,若是在圣上面前失仪,那可是大罪。”
简烛没了声,挠着头不知该如何是好。
裴颂声把程雅音无意识绞在一起的手指一根根轻柔分开,握在掌心揉捏,唤回她沉浸在忧虑中的思绪,“阿筝,不会有事的。不是说了薛郅也会跟着去吗,他知道我的情况,万一真有事,有他在,也能帮忙遮掩一下。”
程雅音这才稍稍放心了些。但一听薛郅要面圣,另一种担忧便浮上了心头。
论官职资历,薛郅只是大理寺的一个小吏,按理是不会有面圣的机会的。但他破获了那桩古董失窃案,在被人故意放了种种迷雾的情况下,依旧抽丝剥茧地找出了真正的盗墓贼伙,并且将背后偷盗、洗赃、转手的全链连根拔起,一举曝于天光之下。
此案牵连甚广,甚至还有不少朝廷官吏涉及其中。皇帝听闻后震怒不已,同时也对破案的薛郅多有欣赏,许他入宫觐见,亲述案情。
程雅音知道,被皇帝召见是莫大殊荣,以后薛郅的仕途定能因此平顺不少。她为他高兴,也感到担忧。因为她知道,薛郅已与裴颂声商议过,要趁着这次面圣的时机把失踪案直接呈报到陛下面前。
这种做法于有违法度,若能得到陛下的重视还好说,若陛下并不把这桩案子放在眼里,那么薛郅和裴颂声都要面临后果。但眼下没有别的办法,凶手仍会继续作案,只靠他们二人,若得不到有力的襄助,恐怕难以缉凶,只能兵行险招。
但这一重紧张,程雅音不想在裴颂声面前表现出来。
她帮着裴颂声整理衣冠,趁着简烛去套马车,而揽月和移星各自忙碌的工夫,裴颂声低头在程雅音唇上飞快地啄了一下,低沉又认真地对她说:“我会好好回来的。”
虽有裴颂声的保证,程雅音目送他出门时,仍旧止不住地心神不宁,总觉得今日要出什么事。
裴颂声走后不久,府里下人来报,津安王府又送东西来了。
程雅音一听便十分头疼。自那日王府一别,她答应会与津安王时常讨教诗文以后,王府就时常送东西过来。也不是什么贵重物件,多是些笔墨纸砚之类的,退回去反倒显得煞有介事,程雅音便收了,也不忘备些相应的回礼送回去,礼数做的周全,毫无逾矩。
今日王府的来礼却不大寻常,乃是王府的管家亲自送来的,除了些字画卷轴,竟然还有前朝话本大家的手稿孤本。这些东西若说贵重,也不过是些古书罢了,但在沉迷于此的书迷来说,便是难得一见的珍宝了。津安王送这份礼物给程雅音,显然是拿捏准了她的喜好,特意投其所好。
如此,程雅音就更头疼了。
送礼来的老管家对着几个箱笼夸夸自谈:“这是我家王爷早年走遍大熙,一册一册收集齐全的珍藏手稿,从不舍示于人前,今日特意让老奴送来夫人这里,他说这些东西到了真正喜欢的人手里,才算是物有所值。”
程雅音推辞道:“既是王爷珍藏,怎能让王爷割爱。朱管家还是收回去吧,这些东西我万不敢领受。”
朱管家为难起来:“王爷特意叮嘱老奴,定要亲手交到夫人手上,若是又带回去了,恐怕在王爷那没法复命啊。”
程雅音简直一个头两个大。本以为津安王是个头脑灵光的聪明人,哪想到竟糊涂得连话本虚实都分不清楚。因为看了她的书而对她心生好感,对她这个有夫之妇频频示好,若是传扬出去,不知道又得闹成什么样子。
看朱管家踌躇的样子,出门前定是被下了死令,一定要让她收下赠礼。程雅音不想为难底下办事的人,便跟着他一起去了津安王府,一为退礼,二为与津安王好好说清楚。
见到程雅音,孟瑜并不意外,不如说他早就预料到了,连茶水都已备好。
程雅音没有入座,客气地向他禀明来意,他一挑眉,问:“可是那些东西你不喜欢?那我下次再送些别的。”
程雅音心里叹气,平心静气说道:“王爷,喜欢东西和喜欢人是不能混为一谈的。我敬佩王爷的潇洒秉性,王爷有意与我结交好友,是我的荣幸,但再有别的东西,我便消受不起了。还请王爷不要让我为难。”
天际隐有闷雷响起,屋内屋外,皆是一团**欲来的昏昧光影。孟瑜的面容隐在暗处,程雅音看不见他的表情。没得到他的回应,也不知说通了没有,程雅音不欲多留,行礼告退。
“你现在走,不到半路就会大雨倾盆。”转身之后,孟瑜却冷不丁在身后说,“夫人所言我都明白,先前是我冒犯。你要回家也不急于这一时,夏季雨急,且等这一阵骤雨过去再上路吧。”
程雅音看看天色,知他所言不虚,但仍有些犹豫。
孟瑜嘴角挂着笑,将对面那盏未动的冷茶倒掉,慢条斯理地又斟上热茶,抬眼看向她:“我想向夫人赔个不是,夫人不至于连我奉的茶都不愿受了吧?”
*
第一滴雨落下时,薛郅正走出宫门。
雨水越来越大,转瞬间就成倾盆之势,地上雨洼点点,水珠迸溅。薛郅踉跄地走在雨中,裴颂声在后面执伞追赶。
薛郅步子乱却快,宛如幽魂一样漫无方向。裴颂声急步上前抓住他的胳膊,举伞撑在他头顶,将他带到宫门檐角下躲雨。
“平章,你这是怎么了?”裴颂声看着失魂落魄的薛郅,焦急问道,“方才在御书房,你为何不向陛下呈明案子?现在又是怎么了,这样不管不顾走在雨里,不怕淋坏身子吗。”
薛郅恍若未闻,目光茫茫地落在雨幕里,半晌,恍惚地问:“裴兄,陛下书房里那扇屏风,是何处来的?”
屏风?裴颂声皱眉回想,那扇屏风的确夺人注目,上绣金龙盘踞九天,俯瞰大熙江山,乃是去年万寿节,津安王进献陛下的寿礼。
他不解地说:“那是去年津安王进献陛下的寿礼,做工奇巧,意头又好,陛下很喜欢这个礼物,便一直摆放在书房。这有何不对吗?”
薛郅忽然浑身发颤,仿佛经不住这漫天雨水中裹挟着的寒气,说话时,连牙关都在颤抖:“那绣工,分明出自我妹妹……”
*
大雨滂沱,一时半会怕是不得停歇。程雅音看着天色,估计着出来的时辰。这个时候,裴颂声差不多该从宫里回来了,若回府不见她人,定要着急。
她再度向孟瑜请辞,对方却一言不发,一味抿着茶水,盯着对面那盏依旧未被动过的冷茶,目光幽暗。
茶水的热气早就消散在空中,程雅音心里越发不安。从刚刚开始,她就有一种很不对劲的感觉,津安王明明只是在品茶,连神色都无一丝变化,不知为何,她却总觉得他好像变了一个人,矜雅不羁的感觉消失了,他周身似乎环绕着一股阴翳沉郁的气场。
程雅音心头越发惴惴,此刻也顾不得什么礼数,带着揽月起身便要走。
“我就这么比不上裴颂声吗?”孟瑜在身后再度开口。
程雅音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冷声道:“王爷,刚才我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既然王爷还要犯糊涂,那我不妨说得更明白些。我这个人,喜欢什么就会从一而终,不是王爷比不上他,而是我根本不会拿他和任何人作比,在我心里,他就是世间最好的男子。我这一生,也只有这一个男子。”
身后的孟瑜轻笑两声,笑声无端让人毛骨悚然。
“真是失策,本以为他是个中毒之人,你们会渐渐疏远。没想到竟然误打误撞让你们共患难,感情更好了。还是怪天意弄人,没能早些让我知道你就是松翎君。”
程雅音一瞬间从头凉到脚,想也不想拔腿就跑。
还是晚了一步,门口忽地出现一个人,猛地擒住她,一方帕子捂上她的口鼻。那正是朱管家,这老奴看着老弱,没想到力气竟奇大,死死地拿帕子捂着程雅音,诡异的香气钻进口鼻,程雅音的意思渐渐模糊,手脚无力挣扎,软绵绵地垂落下去。
意识没入深沉的黑暗之前,从前的点点滴滴犹如草灰蛇线,在程雅音脑海中连贯成行。
手眼通天,非富即贵,与朝堂关系匪浅……还有杜兰心口中的“王”。
原来,是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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