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雅音所说的大事,乃是她的大哥程其望自戍边七年以来,暌违许久,终于要回盛京了。
时节刚过腊八,为着这桩喜事,程府上下早早地就准备起来,要为大公子接风洗尘。还有一件喜上加喜的事情,那就是程家大郎年初与边关守将齐将军的独女喜结连理,这次回来,既是为了回家过年,也是为了带新妇拜见家中长辈。
程家人得知这个消息,自是喜不自胜。为了迎接大哥大嫂,程雅音早几日便日日回程府,盯着下人打扫除尘,置备年货,收拾大哥从前的旧居。到了程其望信中所说的归期,整个程府焕然一新,人人翘首以盼,等着外出多年的大郎和素未谋面的少夫人回家。
程雅音紧绷了近一月的弦,却在大哥回家这天早上,被裴颂声美色所诱,险些误了正事。回程府的马车上,她一直撅着嘴不肯理裴颂声,裴颂声闻声软语地说了一堆好话,哄道:“大哥他们要过午后才回,现在时候尚早,不会耽误的。”
程雅音当然心中有数,不过仗着有人宠得毫无底线,在装腔拿乔而已,听他这么一说,便又笑眯眯得朝他靠了过去,两人没骨头似的贴在一起,一直到下马车才分开。
到家一看,父亲和二哥都早早在厅堂候着了。一家人先行用过午饭,又等了些时辰。程其望来信只说今日是归期,算算时辰应是下午,但左等右等不见人影,派去城门口等候的陈伯也迟迟不来消息,程雅音便先扶着父亲去午歇,留裴颂声和二哥在厅堂等候。
父亲的房间里,母亲一应从前的旧物都在,好像她从未离开过一样。这样一个难得的团圆日子,母亲却缺席,程雅音不免伤怀,侍候父亲睡下后,她独自坐在花园里想着心事。
前几日她便向父亲提议过,要把母亲从感业寺接回来,好歹留在家中过个团圆年,父亲却拒绝了。她想问原因,父亲却将话头引到旁的事情上,一如从前的每一次,他不愿在这件事上与女儿多言。
程雅音思念母亲至深,她能看出来,父亲分明也是极为挂念母亲的,可为什么每次一提起母亲,他的脸色就总是不自然?
父母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然不会一个自囚寺庙三年不出,一个分明记挂于心却避而不谈。说起来,这些变故都是自四年前那场险些要了她命的急病之后发生的,这其中可有关联,程雅音不知。
在她的印象里,父亲一向感情甚笃,为何会有今日这般,她也百思不得其解。她一想到一家团圆,母亲却只能幽居古寺,身旁无子女相伴,该是多么孤单啊。
程雅音心里越发感伤,直到肩上覆上一只温暖的手,听见一道熟悉又温柔的声音:“怎么坐在这里吹风,当心着凉。”
程雅音怔愣地转头看向裴颂声,眼里的淡淡泪光没来得及擦去,一双泛红的眼睛暴露在了裴颂声眼底。
裴颂声立即着了慌,手指在她眼皮下轻柔地拂过,问:“怎么难过起来了?”
程雅音摇摇头,把他拉到身旁坐下,靠着他的肩膀,将方才所想都说与他听。妻子愁眉不展,裴颂声自然也忧怀于心,拍着她的肩膀,柔声哄道:“今日大喜,你就别多想了。不管母亲在哪里,她心里最希望的,一定是你能平安喜乐,你这样伤怀,她知道了也要难过的。”
“可我就是想不通,夫妻之间不该坦诚相待吗,父亲和母亲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走到今日这个地步……”程雅音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唤:“阿筝!”她惊喜回首,便看见一个英武男子大步流星地走进园子,望着她的脸上带笑。
“大哥!”程雅音立即喜上眉梢,高兴地起身迎上去,刚走到大哥近前,便被掐着腋下抱起来,双脚顿时悬空,她觉得有点痒痒又有点难为情,咯咯地笑着说:“大哥,你快放我下来,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还这么玩。”
程其望将妹妹放下,又忍不住摸摸她的头,说道:“七年前我离家时,你还是个只会哭鼻子的小丫头,一转眼,竟长这么大了。”
“岂止如此,大哥,我都已经成家了呢。”程雅音迫不及待地转头去寻裴颂声,他已走过来,含笑对程其望行礼,道:“大哥。”
“大哥,这是我夫君,裴颂声。”程雅音忽觉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说道,“你应当对他有印象,他小时候在家里读过书的,父亲对他一向赞不绝口。”
程其望当然对裴颂声有印象。自家小妹与他成亲的缘由,他也是知道的。那年他在西北边关收到二弟的一封急信,得知小妹病重,还要为所谓冲喜的无稽之谈要嫁给一个她不熟识的人,急得恨不得能立马从边关飞回来。可惜戍边将士非皇命不得归京,这几年他一想到此事就忧心不已,担心妹妹嫁到裴家受了委屈。
今日得见其人,倒是放心不少。他有一双沙场历练过的毒辣眼睛,一眼就看出妹婿身姿板正,目光清朗,绝非心思歪斜之人,与妹妹并肩而立,倒是珠联璧合十分般配。更别提他方才自门口走进来时,看见妹妹靠在夫君身上不知在说些什么,而妹婿眉眼温柔,一副耐心十足的样子,一看就是把妹妹疼进了心里。
看来从前的担忧都是多余,瞧妹妹看裴颂声的眼神,已然钟情难以自拔,程其望对这个妹婿更是满意的,笑着拍拍他的肩,说道:“你们成婚时我不在盛京,没赶上喝你们的喜酒,而今好不容易回趟家,你可得好好补偿我一顿。”
裴颂声道:“这是自然。”
程雅音却不乐意了,气呼呼地鼓着脸说道:“大哥怎么一回家就讹上人了,你没喝上我们的喜酒,我们也没收到你的贺礼啊,你可别仗着大舅哥的身份就欺负他。”
程其望浓眉一挑,揶揄道:“呦,这就护上了,大哥许久未回家,吃你们一顿饭都不舍得?”
裴颂声也笑着说:“阿筝,于礼,我们的确应当宴请大哥。”
程雅音眼波一横:“你听他的还是听我的?”
裴颂声立即低眉顺目:“自然是听夫人的。”
见夫妻俩一唱一和,程其望不禁大笑,程雅音说道:“大哥快别笑话我们了,不是说和嫂嫂一起回来的吗,她人呢?”
她迫不及待地想见到这位素未谋面的嫂嫂,忍不住伸头往大哥身后张望,却没见到人影。程其望说道:“你嫂嫂还在路上呢,我等不及快马先行一步,你嫂嫂带着节礼稍后就到,现下应已入了城,走,跟我去迎一迎。”
嫂嫂名唤齐笙,程雅音一见她,方知何为将门虎女,巾帼英雄。她打马入城,眉目飞扬,英姿飒爽,程雅音立刻就被她的风姿折服,呆愣愣的,舌头打结,连声“嫂嫂”都忘了说出口。
还是嫂嫂看到她,一见如故似的,笑着唤道:“阿筝。”
程雅音觉得与这位嫂嫂十分投缘,感叹自家大哥好福气,能娶到这样一个气度凌云的女子。
齐笙瞧着飒爽疏阔,为人的礼数却很周全。此次入京拜会夫家长辈,不仅置备了丰厚的年礼,还给程家的每个人都准备了礼物。
给程父的是一件狼毛大氅,毛色光润,厚实暖和,正适合畏寒之人拿来过冬;给从程其顾的是砚台,给裴颂声的是镇纸,给程雅音的是一整套记载边关风物的游记。每个人的礼物都送到了心坎上,显然事前是做足了准备的。
还有一块布料,绣法与中原迥异却异常精美,很适合用来裁制衣裳,是为谁准备的,不言而喻。
程其望显然已告诉过妻子,母亲这几年都在寺庙为家宅祈福,不过显然他也没料到,母亲礼佛之行如此虔诚,竟是一步不得出。齐笙捧着布料环顾一圈,诧异道:“年节在即,母亲都不回家吗?”
兄妹几个都默不作声地将视线投向父亲,程宏祎却只是让下人把布料收好,便开始吩咐准备晚上的家宴。
程家许久没有这样热闹过,席间自然是其乐融融,然而先前被搁置的话题,再度被程其望提起。
他说明日要去感业寺,把母亲接回家。不然阖家团圆,独独少了母亲,像什么样子。
一听这话,程雅音和程其顾兄妹俩都停下了筷子,忐忑地看着程宏祎。过去几年,这样的话他们对父亲屡次提及,每回父亲不是寥语搪塞就是厉声回绝,几乎成了程家的禁忌。大哥不见母亲的时间比他们都要久,他此次回京不过只能逗留月余,想见一见母亲合情合理,且看父亲作何反应。
程宏祎沉默片刻,说道:“不必了。我昨日去看过你母亲,她在寺里待得挺安心的,何必去打扰她。”
父亲去看过母亲?程雅音有些诧异,当初不是说为示诚心,母亲不得踏出寺门,外人也不得入寺相见吗?多少次她都是被这个理由阻拦在寺外,为何父亲就能去见她?
程其望不满地说道:“儿子要见母亲,怎能叫打扰?我和母亲有七年未见了,不信她不牵挂儿子。就算她不能出寺,我好歹也要见上她一面。”
程宏祎自然还是拒绝。程其望自小就是个爱与父亲唱反调的刺头,不免要反驳几句,最后声量越来越高,程宏祎被闹得没了办法,重重地一拍桌子,恼怒地说:“你这逆子,一回来就要气我是不是?若执意不肯听我的话,明日就趁早回你的西北去!”
见父亲动怒,小辈们自然是好言相劝,齐笙在桌下狠狠踩了一下丈夫的脚,程其望无法,只得偃旗息鼓,向父亲好声好气地赔罪,再不提起这事。
众人各怀心思,一顿饭吃到最后,竟有些不欢而散的意思。
或许是觉得让第一次进门的儿媳瞧见这样的场面不好,当晚程雅音准备回裴府前,程宏祎将女儿拉到一边,嘱咐她得空多回来,带嫂嫂在盛京城里四处转转。
父亲即便不说,程雅音也正有此意。
临近年关,盛京城越发热闹,程雅音日日邀齐笙上街同游,姑嫂两人虽一动一静,脾性却十分相合,谈天说地间,关系愈见亲密。
齐笙这人看似大大咧咧,实则心细如发,她一直记挂着那日家宴上,父子争执的事情,私下里也曾悄悄向程雅音打听,公公婆婆可是闹了什么龃龉,怎么婆婆几年都不回家,连戍边七年的儿子回来,她也不回家看一看。
程雅音也是一头雾水,一听嫂嫂提起这事,心中又是一阵感伤。
齐笙见提起了程雅音的伤心事,心中懊悔。见她露出思念母亲却不得见的孩子似的表情,有些心疼,当机立断要与她去感业寺见程夫人。
齐笙不愧是上过沙场的女将军,做事果断,毫不拖泥带水。一转眼的工夫,她已备好了一应吃穿用物,带着程雅音去往感业寺。
路上程雅音有些忐忑,说道:“我以前也想过给母亲送些东西,可是每回都被拦在门口,庙里的和尚规矩严,根本不让我进去,也不收我的东西。”
齐笙道:“那日不是听父亲说,他可以进庙看望母亲吗。母亲都在庙里待了这些年了,兴许菩萨也发了慈悲,许她见一见家人呢。”
她这样一说,程雅音心里有了些底气,怀揣着期冀下了马车,却不出所料,再一次被拦在了寺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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