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蓝的瞳孔被名为恐惧的情绪侵占，倒映着他通过老妇人看到的一幕幕回忆。江宿而想，雪想如果可以倒回几分钟前，他应该会听许芳晴的话，不对老妇人动手。
他看到了那个红衣女人，看到了他母亲尚未疯癫的时候。
桃李年华的女子粉腮玉面，身着火红嫁衣，羞涩地在闺房等待着新郎官的到来。她等了一天，不曾等到她的心上人，反而等来了令她恐惧的妖物。
唇边染血的妖物冲进村子，当晚，村子灭亡，女人成了唯一活下来的人，只因为她得了领头妖物的欢心。
那只妖物没有凝聚的身体，只有一团飘忽的雾气，和明晃晃的冰蓝色眼睛，正是早便苏醒，趁机爬出来一点的妖尊。
妖尊没有人性，他不喜欢女人，只不过对人类的行为好奇，发泄之后，丢下已经麻木的女人便无影无踪。
没杀女人，他已经觉得自己仁慈。
而没有人知道妖尊那样的妖物能和人有孩子。
女人得知自己有孕后就疯了，试过跳河寻死，试过燃火**，妖尊的孩子却像一个生命力顽强的寄生虫，孩子不死，拖着母体也死不了。
她崩溃了，她没了家，没了丈夫，却有一个仇人的孩子。她漫无目的狼狈地走，终于走到望月坡，被好心的老妇人收留。
恶魔的孩子没多久就降生了。
女人疯得彻底，但有意识给孩子取了好听的姓名。
江水暖。
春江水暖，是她曾经和心上人为心中期盼的孩子取的名字。
江水暖，不是江宿雪。
一个仿若春日温暖，一个却是寒冬风雪。
两个名字，中间隔着一道天堑，是天壤之别。
江宿雪终于知道了。为什么他会被母亲丢进已经结冰的湖水，为什么他会被母亲扔到房子燃起的大火里；为什么他会被母亲无端打骂，为什么他的蝴蝶会被母亲踩碎。
他不是人，他死不了。
他不记得女人尝试杀了他多少次，才终于彻底认清，他是妖物，是侵占了她原本孩子身体的妖物，不是江水暖，是她恨不得该死在寒冬里的江宿雪。
妖物不会拥有人的眼泪，江宿雪此时却无端觉得眼角湿润。
他曾以为母亲不过是精神失常，才会那样对他。母亲精神好的时候，明明会轻轻抱住他，一边哭，一边柔声哄他。
原来是在哄她曾经期盼的孩子。
而不是一只罪大恶极的妖物。
江宿雪眼睛胀得要命，他回过神，眼前的场景无比熟悉。
他仿佛又回到那一日大雨，母亲将他抛弃，孩童对他打骂，妖物忽然出现要吃了他，他却反将那些妖物吃得干净。
后果是他恢复了妖力，执意以为母亲抛弃了他，以为望月坡的人都是欺辱他的帮凶，发了疯要杀了所有人，却在看到母亲对其他孩童的笑容时凝固。
江宿雪恐惧，落荒而逃，逃进黑漆漆的山里。不知道逃了多久，他终于停下，在树底下躲雨。
大雨连着下了三天，他带着沾满泥泞的衣衫回到村子，只看到房屋倒塌，血流成河。
泥泞的土地里爬出来一只泥妖，见到他时又怕得钻进土里。
江宿雪胸口闷得生疼，他这次强令自己停下脚步，站在原地，看清村子灭亡母亲死去的真相。
乌云浊雾之间，大雨倾盆而下，阵阵惊雷划破苍穹，诡异的光瞬间照亮悬于高处的人影。
从上到下都模糊的人影，只有一双眼睛无比清晰，虹膜的颜色是江宿雪此生最厌恶的颜色。
他心神一震，痛苦地后退几步，无助地看着妖尊一手轻轻挥动，无数妖物钻进望月坡村，肆虐村庄。
红衣女人被撕碎的一瞬间，另一边突然涌来十几个或穿素衣或着玄袍，腰侧佩剑的剑者，而带头的人正是看起来年轻些的庆云和揽云两人。
妖尊不愿暴露，早已发泄过嗜血的本性，轻飘飘便脱身离开。
留下的妖物被两位师父和弟子们斩尽，死去的人却无法复活，留下一地血水。
存活的人被他们护送到另一处安全的地方，重新安顿下来。
正是羌阴门之后往北，那个新的望月坡村。
江宿雪头脑发昏，弥漫的泥土与血色模糊了他的双眼，眼睛酸涩，似乎要胀裂。
他有点想嘲笑自己。
明明在听到许芳晴第一次说出母亲时，他心底已经有了猜测，后又想起庆云死前的话，联想他偶尔模糊偶尔却清晰的记忆，他早该清楚了。
他却死死地不敢相信，固执地说要看到真相。
当真看清了，他既发不出声，也掉不了眼泪，似乎与行尸走肉没什么不同。
巨大的孤寂和恐惧将江宿雪笼罩，彻底沉浸于黑暗时，他兀地想到许芳晴，想到她因为妖化而变得半红半蓝的眼睛，瞪他的时候，会闪着刺眼的光。
那是他期盼已久又迟迟不敢下手的同类，但妖尊会自作主张地替他动手。
此时此刻，江宿雪很想见到许芳晴，想在同类那里汲取一点微妙的感情，好将他从无边的恐惧中拉出去。
他笑着转过头，想好了应该先解释他没有杀那位老妇人，再告诉她，他看到了真相。
小师姐憎恶分明，一定会劝他及时止损。他若是听话，或许还能赎罪。
可当他真的回过头时，堆起来的笑容骤然凝固在脸上。
视线所到之处，只有冰凉的月色，地上的雪掺了显眼的红色，有许芳晴的气味，却没有许芳晴的身影。
江宿雪一瞬间沉寂。
他无声地笑起来，想他被同类抛弃，更像一条丧家之犬。
他发了会呆，见地上的老妇人有转醒的迹象，身边沸腾的雾气猛然刺向她，但在即将刺破她的胸口时忽而停下。
房间安静了好半晌，江宿雪让老妇人睡了过去，将她背到背上，闪身回到她的小院。
将老妇人放好，确定消除了她的记忆后，他沉默地离开，转而向虚渊走去。
.
许芳晴凭着记忆一路逃窜，不敢回头也不敢停下，遇到妖物时才会感慨她的变化，那些妖物真的把她当成同类不会伤她。
不知道在雪地里跑了多久，她终于体力不支栽倒在冰凉的雪里。
方扑腾着爬起来，眼前便伸出一只手来。她抬眼看去，登时眼眶湿润:“祝清方！”
此处显然不是群山间的那座小城，许芳晴不知道她跑到哪了，看到祝清方的脸时，完全不敢相信。
似乎是因为见到令她安心的人，几日来紧绷的情绪骤然放松，她全身没了力气，直接瘫倒在雪地里。
祝清方俯身跪在地上，笑着将她拉起来，身后掸掉她身上的雪，梳理她鬓角的碎发:“饿不饿?”
许芳晴忙不停点头。她几日来只顾着跑路，没心思吃东西，直到此时才想起来饥肠辘辘的肚子。
下一秒，祝清方从他腰间的布袋里掏出一个硕大的油纸包递给许芳晴:“趁热吃。”
许芳晴眼睛亮了，接过油纸包打开一看，居然是一只红亮诱人的烤鸡。
她咽下去口水，慌忙啃了一口，才想起来疑惑:“你怎么在这，还刚好……”
祝清方抬抬手腕:“你忘了，我可是能察觉到你的位置。”
许芳晴定睛一看，只见祝清方的手腕上赫然缠着一圈淡淡的光线，她愣了下，下意识瞥向自己的手，同样有一圈。
心神忽然触动，她擦擦嘴边的油，问道:“师兄，你知道这是什么?”
“不知道，”祝清方摇头，他拉着许芳晴往山里走:“只知道我能感觉到你，你也能感觉到我。”
他前几日在客栈时还担心许芳晴在虚渊带得太久会出事，没曾想不过一日，他竟再次察觉到了许芳晴。
鉴于揽云门那些人的态度，他只将此事告诉了宋知鸢。随后有宋知鸢打掩护，他悄然离城，朝着许芳晴的位置来。
紧赶慢赶，祝清方终于碰到了她。除了眼睛有变化，其他地方安然无恙，他不由得松了口气:“烤鸡是不久前烤的，我想着应该快见到了，怕你饿得哭鼻子。”
甚至有心情开玩笑。
可不得不说，许芳晴心里确实放松了许多。她见祝清方并非带她往他来路走，即便深知她如今不能回城里，仍是止不住疑惑:“我们去哪?”
祝清方脚步沉重，行走的方向十分坚定，不像只是为了带她离开小城而随意走的方向。
祝清方闻言回身看她，有些不确定:“或许是……剑冢。”
他庆幸他出了城，爬过那个他们一直周旋的山头。
在他感应到许芳晴的位置时，同时隐隐察觉到另一股力量。剑意温暖，他猜想是清霜剑。
许芳晴根据他说的时间估摸了下，便想起正是她从光圈里抽出清霜剑虚影的时候。
她猛然一惊，抬起手，道:“这光圈跟清霜剑有关，或许跟剑冢有关。”
她三言两语交代了这几日的经历，从虚渊爬上来，又回到望月坡。江宿雪最后有没有看清真相她不得而知。若是知道了，或许能及时止损改过自新。
祝清方听得心疼不已，问她:“他可伤你了?”
许芳晴道:“没有。”
她几乎一直被江宿雪绑着。
唯一受伤的时候是在虚渊的罡风层里，但后来有那层保护罩在，她没受什么特别严重的伤。
妖物自愈能力又强，这些天过去，伤痕已消，只剩下淡淡的疤痕。
祝清方握着许芳晴的手，语气严肃:“你是师妹，你不是妖物。”
许芳晴不禁一笑:“我知道。”
[抱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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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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