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叶扶疏处，斜倚着几瓣残红。
枝头犹带着初歇的泪，瓣上的雨珠映着天光流转，宛若美人倦妆，竟比新绽时更添几分楚楚风致。
如此随意一指，一看就是在骗小孩儿，偏偏小童还就是上当了。
“是吗?那可真是太好了!”小童横在二人之间，倒退着往后走，又朝萧无序一指，“这位芜茔大相师之前也在看这玩意儿，但我没猜出她究竟在看什么。”
“少君不妨来猜猜看。”小童卖力地朝伍常使着眼色，“她说猜对了就不要工钱了。”
萧无序立马炸道:“诶!我说的是少要点儿!可没说不要啊!!”
小童笑嘻嘻摆手道:“差不多差不多！”
萧无序咬牙微笑，回道:“差很多。”
小童佯装不闻，又转向伍常，小脸儿皱巴，颇有些委屈道:“不就是一朵花吗，还能在看什么?可我左猜右猜，就是猜不出来。”
这家伙既已开口，还捅到了伍常跟前，萧无序倒真不好拂了这个面子，也只好顺着他道:“那少君又看到了什么呢?”
思索一瞬，伍常道:“光影流转，四季更替，花开花落复枯荣……”说到此，声音微敛。
“无常。”
听罢，似有电流窜过脊背，掀得萧无序头皮一阵发麻，心弦也不由得一颤，这般异样的悸动竟是让她怔了许久。
在小童眨巴着眼望来之前，她嘴角微挑，笑道:“是了。”
小童眼睁得更圆了，萧无序继续道:“花开又花落，凋零之处，又偏生娇艳。一切都在变化之中，无法预测，更无法控制。能够承载万物的却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无。”
萧无序自以为说得很清楚了，可那小童竟是没半点儿反应，直到被她盯了老一阵，那家伙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
小童挠着脑袋，下巴朝伍常那儿一抬，笑道:“哈哈哈，我还以为……你是在看他。”
“……”
小童又感慨道:“不过这都能想到一块儿去，你俩还真是……心有灵犀啊!”
萧无序眉尖一颤，眼尾朝伍常悄悄一扫，竟是无言以对。
伍常本人倒是颇为淡定，仰头望天，突然道:“现在天气倒是不错。”
小童干巴巴地顺着他道:“是很不错，最适合扫……”说到此，他神色陡然一变，“遭了遭了!落英村的落叶我还没扫完!”
“你外出办事，扫落叶的重担可是落我肩上了!”
“不行……我得快些回去了，不然等那臭道士回来了我可就惨了!走了走了!!”声音逐渐远去，那道小身影也很快消失在了枝叶掩映处。
支走了那家伙，萧无序又转向身边的伍常。她那目光实在是惹眼异常，伍常也侧首看来。
二人对视一瞬，萧无序忽地一笑，摇头道:“少君呐少君，您这野心，在下我可真是有些看不透啊……”
伍常淡笑不语，一手负后，沿着小径继续往前，萧无序无奈地挑挑眉，磨蹭一瞬，也赶紧跟去了。
盯着那位的背影瞅了好半晌，萧无序都快要把他瞪穿了，可她不主动开口，对面倒也颇为沉得住气。
萧无序嘴角似笑非笑一挑，也是真服了。
她这位雇主大人，让她去西关口找寻与筱翎的交接地，名义上是要寻水挖道、修湖治堤，实则是让她借天时地势来个风水戏法，引起筱翎人怀疑。
等筱翎人的注意都被那风水宝地勾走了，她再凭护鸢卫教的拳法，与西关口将军的人接头，进入关口查探消息。
而那人虽说是严将军的人，可能来接应她，也定是她这雇主大人提早安排好来试探她的。她若是不够机灵，那便可以直接滚蛋了。
默默感慨一番，萧无序跟近些，压低声音道:“少君还记得我们在落英村遇到的商贾吗?贩卖假药，哄抬物价，搅得人心惶惶。荒僻之地尚且如此，就更不要说藏在城中的商贾了。”
伍常似是放缓了步子，萧无序也跟着慢下来，又道:“据我观察，西关口也是如此，此地的衣、食、兵刃等物件可比以往贵了不少，往来的商贾与筱翎可谓是藕断丝连。”
哪怕她现在没能找出证据，可筱翎想做什么，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
他们在利用往来的商贾，一步步渗透芜茔!
伍常步子一停，萧无序弯腰拍着衣摆的水渍，提醒道:“筱翎与芜茔同在月沙关，又仅是一关之隔，虽说彼此安然无恙了这么些年，可难保没有异心。”
何况芜茔主上近日确实暗访了西关口，也该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听罢，伍常不由道:“芜茔相师，果真厉害。”
萧无序也是真不客气，哈哈道:“雇主大人，慧眼识珠。”
伍常笑笑，又道:“严将军呢?”
萧无序面色微沉，犹豫一阵，还是垂眸道:“内部的消息我查探不到，不过据我猜测，他……不在关内。”
须臾，伍常低声道:“若是他在，筱翎可不敢如此嚣张。”
萧无序眼帘猛然一抬，倒是颇为震惊。将军不在关内，此言如此荒谬，这伍常竟是没怀疑她?
二人相对无言，沉默一阵，伍常竟是往反方向走了，那边可回不到芜茔大街。
萧无序顿觉不妙，赶紧叫住他，道:“你去哪儿?!”
伍常回道:“我亲自去看。”
“你疯了吗?!”
此言一出，二人皆是一滞。
萧无序快步横栏在前，面上虽是挂不住，但仍是硬着头皮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主上让你来南城，就是在提防你!你倒好，竟还敢去那边?”
伍常却是平静道:“我相信芜茔相师的判断。”
萧无序火气悄然一敛，又听他道:“严将军寸步不离守了西关口十余载，若他当真不在关内，怕是出了什么事。”
萧无序提醒道:“你忘了吗，主上不久前刚从西关口离开，若真有什么事，他会不知道?”
“就怕他知道，却是无动于衷。”语气如常，萧无序却从他面上窥出了几分怒意。
知道此言不好深问，萧无序又道:“若是我判断错了，将军仍在关内呢?”
伍常回道:“加固西关口，提防筱翎，我亲自跟他提。”
这家伙是一定要见到那严将军才肯安心。
萧无序更是火大，气笑道:“你与他关系好，芜茔上下皆知!何况他在外这么些年，能名正言顺出现在他面前的，除了主上和主上令，再无其他!”
“我混进去查探消息，就算被识破，大可一走了之，而你这身份……”
“就算严将军和他的部下帮你隐瞒，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主上迟早会知道，你觉得他会如何想?!”
萧无序憋了一肚子火，要是她这雇主仍然坚持，她也不怕把他骂醒。
半晌，伍常却道:“是我考虑不周。”
萧无序火气一散，又见伍常退到一侧，朝前路一指，道:“近日与筱翎有接触的商贾，名单尽在老道人手中，有劳芜茔相师一探。”
“那是自然。”
虽说这伍常语气恳切，又没再提那事儿了，但萧无序心下仍有些不放心，走了几步，又停下道:“那西关口之事……”
伍常回道:“我会传书给主上，事情究竟如何，一问便知。”
与其冒着风险往西关口送信或是亲自去探，还不如把得到的消息尽数告知主上，之后再听令行事。
眼下确实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
如今雇主都放话了，她再啰嗦，颇有指手画脚之嫌。去落英村找到老道人，询问与筱翎接触的商贾名单，时间紧迫，萧无序也当即动身往回赶了。
伍常在此，落英村一带，自然有雾鸢卫在暗中守护，没眼力见儿的找不来，有点儿眼力见的也都不敢上前造次。
萧无序一路无阻回到了落英村，换了身墨色的干净衣裳，又去老道人那儿顺利取到了名册。
事毕，老道人便离去了，看那方向，是朝溪畔去的，还行得极为隐蔽。看来那小童扫落叶没少偷懒儿，这次怕是又要被抓个现行了。
萧无序幸灾乐祸一笑，吹着山风往外走，随手翻着手中这沓名册，末了，又朝栅栏上悠哉一倚，仰头望天。
半晌，萧无序轻轻叹了一口气。歇息好了，冷静够了，也该办正事了。这顺藤摸瓜揪奸细之事，她也挺有经验了，繁琐且冗杂。
萧无序深吸一口气，做好准备，缓缓翻开名册，一字一句往后看。没过多久，她的眸中却出现了惊疑之色。
凝滞须臾，她的目光扫得更快了，可眸中的惊疑已然变成了惊惧。
萧无序哆嗦着站直身，双手捧着那名册，屏息凝神，哗哗往后翻，速度也越来越快，一目十行、一页、三页、十页!!
书页唰唰响个不停，也不知过了多久，萧无序把名册一合，交叠着抱在怀中，再仰头望天之时，面色煞白，眸光震颤不已。
“西关口……”她低声念叨着，涣散的眸光缓缓一凝。
对了，伍常之前便说过，他要亲自去西关口!
萧无序精神一振，把名册藏到草垛下，转身便朝着西关口直奔而去。
什么新名册，这分明是旧名册!还有不少筱翎眼线都栽在了她手里!!她绝不会记错!!
连抄数条荒道，透过横斜的枝丫，萧无序好歹是瞥到了主路的一角。
说是主路，可毕竟是南城边境，那路也是泥沙铺就，荒草纵横，就比这荒山小径好上那么一些，远远不及南城大街。
顺着这路往前，再远一些，城墙高耸，更远处是低沉的云与连绵的山。黄沙、绿意缠绕交织，向着关外绵延纵横，覆盖住了整个月沙关。
霞光四合，寒鸦数点，嘶哑之声在斑驳的城堞间盘旋，把这唯一的泥路衬得愈发孤长。
衰草连天处，忽有地脉震颤。
哒哒哒!
哒哒哒!
荒寂之中，似有动静从远处传来。
刹那间，天际间泥沙飞溅，霞光迸溅处，一骑白虹从漫天黄云中疾驰而出!
那马儿身形矫健，鬃发如雪，四蹄踏碎荒烟，衔着半壁残阳，正向着城墙狂奔。
马蹄的哒哒声越发清晰，萧无序趴在土丘上，以乱枝为掩护，凝神注视着那迅速逼近的身影。
马上那少年靛衣箭袖猎猎生风，银白发冠映着血色残照，眉间似凝着化不开的寒霜。
萧无序冷哼一声，等那少年行近了，从沙丘上一跃而下，不由分说地横拦在前。
马主人勒紧缰绳，白马长嘶一声，前蹄高高扬起又重重落下，激起漫天尘土。
席卷的沙浪打在身上火辣辣的疼，萧无序却似毫无知觉，一眨不眨盯着马上之人。
受惊的马儿原地打着转儿，萧无序轻一咬牙，惊魂甫定道:“少君……这是要去往何处?”
伍常上下打量着她，满身枝叶泥屑，粗布衣裳被荆棘撕开数道裂口，隐约可见暗红血痕。发丝缠绕着枯枝碎叶，同样凌乱不堪。
然而当伍常触及她那双眸时，却蓦地撞进两簇灼灼燃烧的星火。
“你怎么……”
“别以为只有你伍常会背账本，本相师也会!”萧无序拍着身上的飞灰，向前一步，仰望他道，“少君还没说，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伍常敛下眸底的微光，淡道:“管好你自己，我的事不劳你操心。”
“少君不愿说?好，那我就代你说。”萧无序环顾四周，行人寥寥，古墙森森，声音随着冷风缓缓荡开，“此地已是南城边境，此去只有一条路，那便是西关口!”
“兜来绕去，你还是要去?”
伍常敛眸不语，缰绳一牵，想要快速避开，萧无序却眼疾手快，一把抢过了缰绳。
她面色涨红，更是怒道:“为什么啊?!”
伍常抬手来抢缰绳，沉声道:“我说了，不需要你操心，让开!”
这还是萧无序第一次见到伍常这般神情，虽然只是薄怒，可那星眸竟比剑光更利三分。
可若是现在退了，那么她所做的一切就都没有意义了。
萧无序紧了紧五指，鼓起勇气道:“怎么就不需要我操心了?此事事关重大，你是我雇主!我有必要知道真相!!”
萧无序双手齐用，死死拽着缰绳，就是不让他走，边拦边挣扎道:“你说好了要传信给主上等待主令的，你现在却要单枪匹马独闯西关口，为何要这般冲动?!”
马儿嘶鸣着在沙地里打转儿，着实是被这二人折腾得不轻。伍常也被她烦得厉害，轻叹一声，还是渐渐收了力道。
见此，萧无序也缓缓松开缰绳。
四目相对，寂静无声。
半晌，伍常终于道:“早在数日前，通向芜茔北城的信便传不过去了。”
萧无序一怔，火气也骤然一减。须臾，心下又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
凭伍常的本事，想要传信，自然有无数种办法，可是竟然都不行?
看来是有人铁了心要切断北城与外界的联系!
软硬兼施，左右打点，甚至不惜暴露潜藏数年的眼线，下如此重的手笔，只为封锁消息。
而眼下最可能的便是……
西关口!
这是想干什么?
“不行，你去太过冒险……”埋首思索片刻，萧无序决定道，“我再去一次!”
伍常眸光微动，垂眼凝视着她，却并不作答。
萧无序又道:“我既然能混进去一次，那便能混进去第二次、第三次!何况我已经去过一次了，知道不少消息!你告诉我西关口内部暗号，我这次……”
声音陡然一止。
此次情况特殊，她也算是有些本事，这伍常才敢派人接应，掩护她去西关口外围查探消息。
如此重地，她竟还想进去?是何居心?何况这伍常当真会知道西关口内部暗号?
萧无序面上顿时有些挂不住，忙道:“抱歉，是我失言了，不过我可没有那个意思，还请你信……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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