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雏鸟不会忘记自己啄破蛋壳看见的第一缕光线,桃初也不会忘记自己睁开眼睛看见的第一个人。
那是一个春天,窗外的桃花开得热烈。
桃初自茫然无知的黑暗中缓缓睁开眼睛,仿佛破茧的蝶初次窥见天光。
映入眼帘的,先是床边静坐的陌生男子。
他身着一袭不染尘埃的白衣,窗外斜照的光线在他周身勾勒出朦胧轮廓,整张脸隐在逆光的阴影里。
一张泛着水波光纹的不知名材质面具,遮住了他的容貌,只露出线条利落、略显清冷的下颌。
她目光微转,掠过陌生的雕花床顶,望向窗外——那里,桃花开得正盛,浓烈如燎原之火,灼灼其华。
桃初迟缓地将视线所及的一切都扫视了一遍,陌生的房间,陌生的陈设,陌生的男人……
一个最根本的问题才如同水底浮出的泡沫,缓缓升腾至空白的脑海——我是谁?这里是哪?他……又是谁?
像一只刚刚破壳的雏鸟,一切对她来说都是崭新的,大脑一片空白,起初感觉温暖的被窝也变得让人无所适从了,每一寸肌肤都感知着这份不寻常的“新”。
察觉她醒来,那男子适时地将一杯温水放在床头小几上,动作自然。
他的声音很好听,如碎玉碰冰,“渴了吧?润润嗓子。”
桃初没有去碰那杯水,而是用手肘慢慢撑起虚软的身子,靠坐在床头,一双清亮的眼眸带着全然的警惕,警惕地盯着他,哑着嗓子问,“你是谁?”
男人似乎很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极淡,却像一根柔软的羽毛,在她紧绷的心弦上不轻不重地挠了一下。
他伸出修长如玉的手,动作优雅而缓慢地,摘下了脸上的面具。
他那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我叫谢倾,是你的……未婚夫。”
面具之下,是一张冷清俊美到令人屏息的脸。
眉眼如墨裁,锋锐逼人,偏偏右眼眼角下缀着一颗极小的泪痣,恰到好处地中和了那份过盛的冷峻,平添几分惊心动魄的秾丽。
然而,他周身萦绕的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寒气质,又像高山之巅终年不化的积雪,将那点艳色牢牢压住,只可远观。
桃初仔仔细细、近乎审视地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一会儿。
确定不是因为他戴着面具,自己对他的脸也没有丝毫印象。
一个连自己是谁都忘却的人,该如何判断他人言语的真伪?
桃初的选择是,主动试探。
她将身子缓缓前倾,凑近谢倾,距离近到能清晰看到他眼中自己的倒影,以及他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她笃定地问道,“你在骗我,对不对?”
谢倾面色未变,甚至连眼神都未曾闪烁分毫。
他非但没有后退,反而顺势也向前微倾,刹那间,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到呼吸可闻,桃初甚至能嗅到他身上那股清冽中的淡香。
“你在诈我,是不是?”
桃初的表情有一瞬间僵硬,然后她尴尬地坐直身子拉开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压根不提自己失忆的事,“我怎么不记得你是我未婚夫?”
谢谢倾仿佛看透了她色厉内荏下的慌张,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力道温和却不容拒绝,引导着她拿起床头那杯水,放入她微凉的掌心。
“喝一口吧,没有毒——我猜,你不仅不记得我,就连你自己是谁也不记得了吧?”
桃初紧紧抓着茶杯,抬眸直视他,“你似乎早就知道我会失忆。”
“按照你的说法,我是你的未婚妻,可我忘记你了,你怎么一点都不惊讶?既然我们有婚约,你来见我为什么要戴面具?”
谢倾用近乎赞赏的眼神看着她,“你恢复地不错,头脑清晰,口齿伶俐。”
他话锋一转,声音低沉了几分,“但你知道吗?你越是紧张或不安的时候就越会表现得理智镇定。”
谢倾伸出手,动作轻柔地将她颊边一缕散落的发丝挽到耳后,指尖若有若无地擦过她的耳廓,慢条斯理地补充,“你看,我是很了解你的,未婚妻。”
桃初的身子顿时僵硬了,一方面,谢倾确实一语道破了她此刻真实的心境,这为他“未婚夫”的身份增添了不容忽视的可信度。
另一方面,被一个全然陌生的人如此轻易地看穿内心隐秘的防御机制,是很可怕的,她头脑中那个掌管战或逃的本能正在疯狂叫嚣,催促她远离这个危险而莫测的男人。
谢倾眼底深处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懊恼,他几乎是在刻意释放自己的攻击性,放大她对外界的恐惧,是因为之前她给他下毒吗?
他闭了闭眼,将那些翻涌的晦暗心绪强行压下,再睁开时,脸上已换上一个柔和的笑意,冲淡了那份迫人的冷峻。
“我先让大夫进来为你诊脉——”他语气放缓,“至于你想知道的一切,稍后,我都会为你解答。”
桃初这才注意到,门口垂手静立的人群中,除了侍从,还有一位身着青衣、手持折扇的年轻男子。
那大夫见谢倾示意,这才挑开门帘,步履从容地走进来。
他自行搬了个绣墩放在床边,语气随和,“姑娘,请伸手。。”
指尖搭上腕脉,凝神细诊片刻,他又问了桃初几个关于身体感受和记忆的问题,确认她只是全然失忆,并无其他大碍后,眉头舒展开来。
“之前姑娘意外落水,昏迷时我诊脉发现你颅内有淤血阻滞之象。为防止你骤然醒来,面对熟悉之人或物,气血上冲导致神志紊乱,才建议谢公子暂戴面具,以作缓冲。眼下只是失忆,已是最好的结果。”
“那有什么办法可以帮助我找回记忆吗?”桃初急切地问。
“多接触失忆前常做之事,常去之地,循序渐进,记忆自会慢慢复苏。姑娘放心,此非永久之症。”
大夫温言宽慰。
桃初闻言,长长舒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些许。
“谢谢你,大夫。”
至此,她才觉得口干舌燥,端起那杯已微凉的茶水,一饮而尽。
她喝得太急,甚至呛咳了一下。
谢倾默默接过空杯,又为她续上半杯温水,看着她小口啜饮,这才开始讲述那段属于“他们”的过去。
据谢倾说,她从小只有母亲,母亲得了急病,带她去投奔亲戚。
然而天不遂人愿,尚未抵达目的地,母亲便病逝在半途。
彼时,谢倾正随师父月霄道人在青云山隐居,是她敲响了他们的竹扉,于是他便做主收留了她。
两人在青山绿水间一同长大,青梅竹马,情愫暗生。
前些日子,她在湖边玩打水漂,不慎脚滑落水……
说到此处,谢倾的目光蕴满了深沉的情意与后怕的担忧,“你不知道,我那时候有多害怕,万幸,上天垂怜,没有将你从我身边带走。”
桃初听着,心头莫名掠过一丝怪异之感,觉得这话似乎哪里有些不对劲,可具体又说不上来。
平心而论,谢倾的长相确实符合她的审美,对她足够了解,讲的故事也没有明显漏洞。
所以……也许他真的是她未婚夫?
“这是雪葭羹、珍珠髓、云母粥、凤吐珠羹……”
谢倾指着侍女端上的漆案,上面摆着几样精致清淡的粥点羹汤,“你两日未曾进食,需先用些清淡和软的饮食。”
——桃初本想下床到桌边用膳,奈何躺得太久,刚起身便是一阵头晕目眩,只得无奈坐回床上。
谢倾见状,便直接让人将膳食移到了床上。
“谢谢你。”
桃初道谢,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端起最近的一碗粥——胃里空空如也,先前喝下的水更激起了强烈的饥饿感。
或许是虚弱太久,她的手微微颤抖,竟有些端不稳那小小的瓷碗。
谢倾极其自然地伸手,从她手中将碗接了过去,“我来喂你。”
桃初下意识拒绝,“不必麻烦,将碗放在几上,我自己用勺子便好。”
谢倾眼帘微垂,浓密的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失落与不解。
“未婚妻是跟我生疏了吗?以往你偶有懒怠,不愿早起用膳时,多是我喂你的。”
他看起来太受伤了,浓密的长睫低垂着,像某种被雨淋湿的小动物,再加上大夫确实说她要在自己熟悉的生活方式中找回记忆,于是桃初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心软,点了点头。
“那……好吧。”
她的注意力全然集中在即将到口的食物上,因此未能察觉,谢倾看着她妥协的模样,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若有所思的光芒——找到了和她制造接触的方法呢……
用过膳,热食下肚,桃初顿觉精神好了许多。
“你带我逛逛这座宅子吧——我失忆前是住在这里吗?”
谢倾含笑应允,目光温和,“对,这里是我们共同的家。”
宅邸占地颇广,亭台楼阁,移步异景,极尽雅致。
桃初努力地从这些令人眼花缭乱的景致中,搜寻着任何可能引发熟悉感的蛛丝马迹。
谢倾则在一旁,耐心地为她介绍各处景致与用途。
“这里是书房,”他指着一处静谧的院落,“里面的藏书,我们大多曾一同翻阅过……”
闻言,桃初不禁好奇自己从前会看些什么书,以及,失忆后的自己,是否还认得那些字。
“进去看看。”
可……
“我们以前……真的是这样看书的?”
桃初手里捧着一卷书,身体却有些不自在地被谢倾圈在怀中,坐在那张宽大的太师椅里。
他的胸膛紧贴着她的后背,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
“当然。”
谢倾答得理所当然,他的下颌轻轻搁在她的肩窝,说话时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像是有根羽毛在持续不断地轻挠,带来一阵阵微痒的酥麻。
书房轩敞,四壁皆书,许多书册的确都有频繁翻阅的痕迹。
桃初随手拿起一本看起来翻阅次数较多的书,想找个地方坐下细读,却见谢倾已然姿态闲适地占据了书桌前唯一的那把太师椅。
她一时有些踌躇,不知是该问“为何书房只有一把椅子”,还是该问“我该去哪里另搬一张”。
谢倾看出了她的犹豫,长臂一伸,径直将她揽入怀中,声音低沉而温柔。
“你忘了,我们以往,都是这般一同看书的。”
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趋近于无,他身上那股清冷的香气变得极具侵略性,肆无忌惮地萦绕在她的呼吸间。
桃初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将注意力集中到手中的书卷上。
这是一本野史杂谈,记述前朝末代君主昏聩无能,致使民不聊生。
于是本朝高祖皇帝谢怀仁顺应天命,揭竿而起,创立了应朝。
她是一位威震宇内、四海宾服的英主,其文治武功,后世再难有帝王能及。、
高祖驾崩后,传位于其女——太宗文皇帝。
太宗之后,又历经数代女帝,方才传至先帝。
先帝是位守成之君,奈何先天不足,英年早逝,仅留下当今圣上一脉子嗣。
而当今圣体亦不算康健,传闻先帝特为其择选了一位贤能的皇后,并嘱托若圣体违和,可由皇后代为处理朝政。
桃初很快读完了这本夹杂着大量“据说”、“传闻”的野史。
她扭过头,看向近在咫尺的谢倾。
“你也姓谢……你是宗室子弟?”
谢倾轻轻颔首,“嗯。我的先祖,乃是高祖皇帝的次子。高祖仅有一子一女,女儿继承了皇位,儿子便被封为第一代襄王,世袭罔替。”
“不对啊。”桃初坐直身子,微微正色。
“你既是超品亲王,身份尊贵,理应生于锦绣丛中,长于钟鸣鼎食之家,怎会自幼随道士居于山野?”
实际上她想问的是,你爹娘呢?
因为两人离得极近,她扭头时,柔软的发梢不经意间拂过谢倾的胸膛。
他伸手撷起一缕青丝,在指间缠绕把玩,声音里染上几分不易察觉的低落。
“因我出生不久,母亲便薨逝了。未及几年,父亲亦随她而去。临终前,他将我托付给方外至交月霄道人照料。道人隐居青云山,我便随他在山中长大。”
他低垂着眼睫,眼底的情绪像是化不开的积雪。
桃初顿时心生愧疚,仿佛自己无意中揭开了对方一道陈年的伤疤。
她下意识地反手握住他微凉的手指,语带歉意,“对不起,我不该提这件事的……”
“不怪你,”谢倾抬起眼,眸中的伤感之色似乎更浓了些,他轻声叹道,“是你不记得了。”
他的神情是如此落寞,带着一种被遗忘的委屈,让桃初心软得一塌糊涂。
等她意识到的时候,已经答应了晚上要陪他一同安寝。
等等,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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