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
谢倾坐在雕花梨木椅上,以手支颐,似笑非笑地盯着她。
烛火在他身后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要将她完全笼罩。
桃初强压下心头的慌乱,冲他讨好一笑,“哥哥,这可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
谢倾倾身,用手掐住她的下巴,力道大得让她蹙眉。
他的眼神冷冽如寒冬深潭,“我没有死,你遗憾吗?”
“我不想杀你的,哥哥。”桃初的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
他捏得极用力,桃初感觉自己的下颌骨几乎要碎裂,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顺着脸颊滑落,滴在他的手指上。
闻言,谢倾松开了钳制,指腹转而温柔地、一点点擦去她脸上的泪痕。
他的声音却低沉喑哑,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为什么离开我?”
顿了顿,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又问,“是因为我要给你表白吗?”
桃初沉默了,纤长的睫毛垂下,逃避着他灼人的视线。
突然,他猛地掐住她的脖颈,力道之大让她瞬间窒息,他眼底翻涌着痛楚与疯狂,隐隐有泪光闪烁,“看着我。”
“放手……”
因为两个人距离近,所以桃初抬起手,直接扇了谢倾一巴掌。
一声清脆的巴掌声过后,满室寂静。
谢倾放开她。
桃初伏在床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心一横,破罐子破摔道,“做都做了,要不你把我杀了吧。”
“哈……”
谢倾好像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事,先是低笑,继而不可抑制地大笑起来。
笑了一会儿,他停下来,用一种看起来一碰就要碎的眼神看着她,。
“桃初,我救了你、照顾你、把你养大。你回报我什么?一杯毒酒?一场别离?你觉得你死了就能赎罪吗?”
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诛心,“我竟不知,天底下还有这么划算的买卖。”
桃初压下心底翻涌的恐惧,努力保持镇定,。
“你想怎么样?”
“你知道吗?”谢倾的声音飘忽,带着一种残忍的诱惑,“有一种秘术叫催眠,可以使人失去所有的记忆,像白纸一样醒过来。”
桃初顿时慌了神,脸色煞白,“不,我不要,哥哥,我错了,你不要这样对我,求你了……”
她猛地扑过去抱住他,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迅速浸湿了他胸前的衣襟。
谢倾却一根根、极其缓慢又坚定地掰开她紧紧抓着他衣摆的手指,然后抬手,轻轻拍了拍她泪眼模糊的脸颊,语气近乎温柔,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决绝。
“太晚了。”
他指了指自己的左胸,“那杯毒酒,太痛了。”
“如果我没有记忆,那醒过来的还是我吗?”
谢倾径直离开,没有回答。
……
“已经将她催眠了。只是,你要求催眠一年——没有办法做到那么精确,她也有可能要用更久的时间才能恢复记忆”
谢倾转着手上那枚翠绿欲滴的扳指,光影在指间流转,“可以。”
那人摇着折扇,轻笑一声,带着几分戏谑,“你确定能用一年让她爱上你?”
谢倾挑起一边眉毛,“有何不可?”
“行。”
那人不再多言,将一个造型古朴、泛着金属冷光的半脸面具放在桌上,“这个面具上我施加了催眠术,她醒的时候你记得戴上,能稳定她的大脑,防止受到外界刺激神经错乱。”
又下雨了。
深夜,轰隆隆的雷声由远及近,夹杂着刺目的闪电,瞬间将昏暗的房间照得亮如白昼,又迅速陷入黑暗。
谢倾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捂住了怀里桃初的耳朵,生怕雷声惊扰了她的安眠。
下一刻,他意识到,今晚依旧点了迷香,她轻易不会醒来。
他缓缓放开手,在忽明忽暗的电光中,凝视着桃初沉静的睡颜。
她呼吸平稳,面容恬淡,仿佛外界的一切风雨都与她无关。
他看了许久,才倾身,极其珍重地、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
有什么关系呢?
管她有没有记忆,是不是原来的她。
只要把她抱在怀里,他便当那蚀骨的痛苦、汹涌的**,都得到了平息与满足。
……
桃初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趴在一个年轻妇人的背上,那背脊单薄却温暖。
妇人背着她,在山间布满碎石和荆棘的小道上深一脚浅一脚地飞快穿行,急促的喘息声萦绕在耳边。
到了目的地,妇人将她轻轻放下来。
妇人留恋地摸了摸她的头,“记住娘的话了吗?”
“记住了。我去敲那扇门,如果是一个小哥哥开门,就求他收留我。我再向他介绍你,坏人就再也找不到我们了。”
“真聪明,去吧。”
桃初转身,那妇人又拉住她,在她耳边说,“别让人发现你会……”
后面的话模糊不清,被风吹散了。
她松开了手。
她听话地向前跑,去敲那扇紧闭的、看起来颇为气派的木门。
桃初听见利器划过皮肉的声音,但她没有回头。
她敲响那扇门。
一个长相精致的小男孩把门打开。
他真好看。
桃初一时看得呆了,原本背得滚瓜烂熟的词卡在了喉咙里。
她下意识地回头,希望母亲能给她一点提示。
然而,映入眼帘的,是方才还温柔貌美的年轻妇人,此刻已无声无息地倒在血泊之中,心口插着一把匕首,鲜血汩汩流出,染红了她素色的衣裙和身下的土地。
“娘——”
桃初撕心裂肺地哭喊出声,连滚带爬地跑回去,扑倒在妇人尚有余温的身体上,小小的手徒劳地想要按住那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
“娘!你醒醒啊——”
一块染血的、边缘绣着缠枝莲纹的手绢从妇人松开的指间滑落。
手绢的一角,用丝线绣着两个清秀的小字:桃禾。
她母亲的名字是,桃禾。
“桃初,醒醒。”
桃初猛地睁开眼睛,胸口剧烈起伏,脸上冰凉一片,全是未干的泪痕。
谢倾正一脸担忧地看着她,手指轻柔地拭过她的眼角。
“没事吧?你一直在流眼泪,做什么梦了?”
“我梦见……”桃初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却猛地顿住。
等等,娘怎么知道谢倾会收留自己?
谢倾在青云山的事情,估计也就皇室的人知道,娘怎么会知道?还知道他一定会收留自己?
她临走前对她说,不要让别人发现她会……会什么?
这个梦简直疑点重重。
当然了,梦里的事情没有逻辑,也有可能这不是她过去的回忆,只是个荒诞无稽的梦罢了。
于是,她摇了摇头,将翻涌的思绪压下,低声道,“我梦见第一次遇见你的场景了。”
谢倾心头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将她额前被汗水濡湿的发丝别到耳后,温声问,“然后呢?”
“你还记得我娘吗?”
他怜惜地看着她,眼神温和,“你想起她的死因了?”
“我们一起把她葬了?”
“我们俩都是小孩,主要是月霄道人在出力。”
桃初沉默了片刻,“我想,去挖一挖她的坟。”
一道闪电劈过,照亮桃初坚定的眼神。
……
因为崴了的脚还未完全恢复,桃初是一路坐着马车,颠簸着上了青云山。
山路泥泞,马车行得艰难。
谢倾坐在她对面,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
“你为什么会觉得她没死?”
“因为她骗过我。”
——我向他介绍你,坏人就再也找不到我们了。
一个普通妇人,为什么会有人追杀她?
“能骗我一次,说不定就有第二次。”桃初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执拗。
如果是为了骗过追兵,完全没有必要真死,只要假死就可以了。
退一万步说,她真的死了。
桃初也希望能从坟茔中找到一些线索,关于她们母女为何被追杀,关于她为何知道谢倾在此,关于那个她不能让人知道的秘密……
大雨依旧滂沱,没有停歇的意思。
谢倾撑着一把厚重的油纸伞,与桃初并肩站在那座小小的坟茔前。
雨水敲打着伞面,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声响。
“挖?”谢倾侧头看她,伞面向她倾斜,自己的半边肩膀却淋在了雨里。
“挖。”
谢倾没有再劝,只是先走上前,将伞递给一旁的侍从,然后恭恭敬敬地在坟前上了一炷香。
“我们就要成婚了,”他对着墓碑轻声说,仿佛真在与长辈交谈。
“如果伯母在下面,理应让她知道。”
桃初攥着拳,没有动——她赌母亲还活着。
仆人们拿着铁铲上前,泥土被一铲一铲地挖开,混合着雨水,变成粘稠的泥浆。每一下挖掘声,都像是敲在桃初的心上。
她突然有些紧张,她推断母亲没有死的依据是,母亲是自杀的。
按照梦里的场景,母亲自杀只有一个目的,就是瞒过追兵。
这样的话,假装自杀就可以了达到目的了,真的自杀完全没有必要。
时间在雨声中缓慢流逝,不知过去了多久,挖掘的动作停了下来。
谢倾带着歉意的、低沉的声音穿透雨幕响起,“挖到……骨头了。”
桃初双腿一软,直直跪倒在泥泞之中,冰凉的雨水瞬间浸透了她的衣裙。
她看着那从泥土中显露出的、森白的遗骸,最后一丝侥幸被彻底击碎。
“娘……”
泪水混合着雨水,汹涌而下。
谢倾无声地走过去,将她笼罩在雨伞下。
他看着桃初颤抖的肩膀,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了多年前那个伏尸痛哭的小小女孩。
彼时,他才亲眼目睹了父亲的死亡。
血从父亲的嘴角流出来,他死的很安静。
正如桃初的母亲,静静地躺着。
他看着伏在母亲尸体上号哭的小女孩,突然不合时宜地想到——
她是我的同类。
……
将坟墓重新填埋整理好之后,桃初提出要进去看看他们幼时一起居住过的宅院。
谢倾看着不远处那扇紧闭的、略显斑驳的木门,说,“月霄道人不知道上哪云游去了。”
桃初凑近门上的铜锁,仔细观察着锁孔,若有所思,“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他没有换锁——你带了钥匙吗?”
“我知道你来青云山肯定会想进去看看,所以,”谢倾从怀中取出一把样式古朴的铜钥匙,钥匙在阴雨天里泛着温润的光泽,“带了。”
在谢倾熟练地打开那扇沉重的木门之后,桃初给了他一个混合着惊讶与赞赏的眼神。
门轴转动,发出“吱呀”的悠长声响,仿佛开启了尘封的岁月。
“据说,月霄道人从高祖时期一直活到现在。”
谢倾一边引着她往里走一边说。
桃初很惊讶,猜测道,“估计是偷偷收弟子,弟子等师父死了再以月霄道人的名义出来活动。”
“那就不清楚了。”谢倾不置可否。
映入眼帘的,是院中那棵巨大的、生命力极其旺盛的葡萄树,虬结的藤蔓肆意蔓延,交织成一片浓密的绿荫,几乎遮天蔽日。
繁茂的枝叶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得愈发青翠欲滴。
藤蔓之下,是一个小小的、用粗麻绳和木板做成的秋千架,历经风雨,显得有些陈旧,却依旧稳固。
桃初油然而生一种熟悉感。
谢倾信步走到秋千旁,伸手轻轻推动了一下那空悬的木板,秋千微微晃动起来。
“我记得,”他声音里带着一丝怀念,“我们以前在这下面埋了东西——约好长大再看的东西。”
两人寻来小铲,在秋千架旁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挖掘起来。
湿润的泥土很快被翻开,没过多久,铲尖便触碰到了一个坚硬的物体。
那是一个不小的木盒,因为埋藏年深日久,盒身已经有些腐朽,散发着泥土和木头混合的气息。
拂去盒盖上厚重的泥土,谢倾轻轻打开卡扣。
里面装着的,是一大堆……破烂。
“这是我们以前练的字吗?”桃初拿起一叠泛黄的纸张,看着上面稚嫩的字迹,忍不住自夸,“我的字真好看,小小年纪就有模有样了。”
谢倾瞥了一眼,毫不留情地戳穿,“那是我的,你是字丑的那张。”
“……那是我比你小,我要是跟你一样大,肯定也能写出这样的字。”
谢倾不与她争辩,从盒底拿起一个锈迹斑斑的九连环,递给她,“你还把九连环放进去,说长大就能把它解开,现在试试?”
“……我以前肯定是会的,”桃初接过九连环,摆弄了两下,有些悻悻地放下,“现在失忆了,所以忘记怎么解了。”
她心中一动,趁谢倾不注意,迅速而巧妙地将它抽出,不动声色地揣进了自己的袖袋里。
谢倾似乎并未察觉,依旧在饶有兴致地翻看那些承载着童年记忆的物件。
“这是你用狗尾巴草编的小老虎,”他拿起一个已经干枯变形、几乎看不出原貌的草编物,眼中带着笑意,“你当时非说编得很像。”
……真是证据鲜明的黑历史啊。
“这是你画的月霄道人。”谢倾又展开一张泛黄的画纸。
桃初打眼一看,纸上画着一个长着胡子的……火柴人。
她轻咳一声,强行解释,“……不是我画的不像,这叫抽象派,注重神韵!”
能看出月霄道人是个人,有胡子,其余的就看不出来了。
她又问他,“我画过月霄道人,没有画过你吗?”
“画过,没有放进来。”谢倾的眉眼柔和了几分,“你送给我了,我当年回神都的时候,带走了。”
所以月霄道人这幅画在这里,就是她送给月霄道人,月霄道人不要,最后她自己很欣赏地放进去了。
……
回去的路上,桃初心不在焉。
袖袋里那个小本子像一块灼热的炭,时刻提醒着她它的存在。
她迫切地想找个机会独自看看里面的内容,那可能是她了解过去的途径。
但谢倾似乎总有理由与她待在一处,让她找不到空隙。
不知道为什么,她潜意识里总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靠自己调查清楚过去的真相,而不是全盘接受谢倾给予的版本。
“在想什么?”谢倾温声问道,打断了她的思绪。
此时马车正行至一处开阔地,夕阳的余晖透过车窗照在他侧脸上,将他的睫毛染成了淡金色,瞳孔也映照成暖洋洋的琥珀色,更显得他目光专注,深情款款。
桃初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最起码长得很合她心意。
“我在想看哪一本书。”她随口找了个理由。
——离开的时候,她毫不客气地从那间堆满古籍的书房里搬了十几本书,美其名曰想看看追求长生不老的人平时都看些什么书。
“他书房里的书,我们小时候基本都翻过,”谢倾不以为意,“跟我书房里收藏的大同小异,没什么稀奇的。”
“可我不记得了呀!”桃初理直气壮地说,“重新看一遍,却能拥有第一次阅读的新鲜感和快乐,多好。”
她倒是很会为自己找乐趣。
桃初从那堆书里随手抽出一本。
那是一本讲前朝轶闻的志怪小说,书页泛黄,散发着淡淡的墨香和陈旧气息。
书里说,在前朝的时候,这片大地上除了普通人,还有能够修炼成精的妖,以及各种拥有神奇能力的奇人异士。
比如,有一个家族的人,能听懂动物的话。
还有一个家族,是人和妖的后代,有时能变幻形态。
……
除了这些天生就是神奇本领的人,也有人可以通过后天努力修道。
修道之人,吸纳天地灵气,淬炼己身,不仅能够施展法术,更能福寿绵长,寿命最低也有二百岁。
而妖怪的出现,则被视为攫取了天地间的生机,凡是妖怪长期盘踞或诞生的地方,往往会土地贫瘠,草木凋零,生机断绝。
这时,便需要依靠那些奇人异士或是修道者前来驱逐妖邪,恢复地气。
那时的人们并不清楚天地间为何会滋生妖怪,直到前朝末年,一位名叫谢怀仁的女子横空出世。
她身负绝世修为,剑指皇城,当众宣告,“最大的妖怪,不就坐在庙堂之上?”
随后拔剑杀了前朝皇帝,笼罩天下的阴霾为之一清,天地秩序得以重整。
桃初盯着修道那段话,心脏狂跳。
一个大胆的念头浮现在脑海。
“你说,月霄道人会不会就是……”、
谢倾接过那本书,随意翻看了几页,便轻描淡写地将其合上,放在一旁。
“不过是些民间瞎编的志怪故事罢了,穿凿附会,当不得真。哪个开国皇帝的身上,不被人添些神话色彩以彰显其天命所归?”
他的语气太过理所当然,神色也太过平静。
桃初仔细想想,也觉得有道理,是自己想多了,遂点了点头。
“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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