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甫一踏入宫门,早有内侍躬身迎上,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焦急,“襄王殿下,您可算来了!陛下已传召多时,快快请进。”
随即转向宫谦,态度依旧谦卑,“宫大人,陛下未曾召见,还请留步。”
谢倾脱下自己的大氅,心脏往下沉了沉,“四位国公也在吗?”
“都在殿内候着,殿下请。” 内侍侧身引路。
踏入寝殿,浓重的药味与龙涎香混杂在一起,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帝王此刻枯槁地躺在龙榻之上,皇后正端着一碗漆黑的药汁,小心翼翼地试图喂入他口中。
四位国公与大皇子一同跪在榻前,谢倾无声地走上前,在他们身侧撩袍跪下。
见谢倾进来,皇帝无力地推开了皇后的手,声音嘶哑微弱,“不喝了,没用。”
他平躺着,浑浊的目光缓缓扫过榻前众人,仿佛用尽了最后的气力。
“终于……都到齐了。你们几个,听好我的遗旨。”
他停顿了片刻,积蓄着力量,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清晰。
“朕……走后,皇位,传于大皇子。”
皇帝目光转向大皇子,带着一丝托付江山的沉重与……释然。
“这个国家……内外诸事,你已了然于胸。他们五人为何在此……你也明白。你有明君之相,朕……放心。”
接着,是断断续续却条理分明的国事交代,关乎边境防务、漕运革新、江南税赋……字字句句,皆是帝王最后的筹谋。
最后,他看向大皇子,气息已愈发微弱,“皇后……掌权多年,早已习惯。你登基后,莫让她空有太后尊位,亦莫……使自己沦为傀儡。其间分寸……你自己……把握。”
言毕,他缓缓阖上双眼,不再言语,胸膛尚存微弱的起伏,仿佛风中残烛。
皇后用手绢捂住嘴,眼泪滚滚落下,无声痛哭。
谢倾强压下心头翻涌的焦灼,转向大皇子,声音沉凝,“殿下,臣有要事需您还有四位国公知晓。”
大皇子的目光从龙榻上收回,那双与皇后极为相似的锐利眼眸看向谢倾,沉稳颔首。
“出去说。”
偏殿里,谢倾将蛛网的阴谋与桃初的处境和盘托出,语气急促,“据臣推断,他们极可能已找到桃初,时间紧迫……”
大皇子纤细的手指轻轻敲击着紫檀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她打断谢倾,目光如炬。
“谢卿,有件事你没往深了说——蛛网要那么多妖怪干什么?服务于谁呢?”
谢倾抬眼,与她对视,直言不讳,“也许,是二皇子?”
大皇子赞赏地看他一眼,“高祖留下的东西,你猜错了。”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四位国公之所以和你一样世袭罔替,永不降等,确实不止是为了守护高祖留下的镇压妖怪的阵法,但他们世代守护的,并非寻觅心脏的法器,而是——高祖的本命剑。”
她话语一顿,目光扫过四位神色肃穆的国公,最终落回谢倾身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朕以新君之名,命四国公,即刻请出宝剑,交付襄王谢倾,诛杀妖魔。”
谢倾不可置信,“陛下,我……”
大皇子打断谢倾,转身沉声喝道,“好了,此刻非儿女情长之时。传杨将军,调金吾卫。”
谢倾如同失了魂的木偶,默然跟随着四位国公穿过重重宫阙。
红心国公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模样,欲言又止,最终只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
四人行至一处隐秘的宗庙禁地,各自取出传承数百年的国公金印,庄重地按在紧闭的石门特定凹槽之上。
四印契合,石门伴随着低沉的轰鸣缓缓洞开,一股苍茫古老的气息扑面而来。
幽暗的密室中央,一柄长剑静静横置于石台之上,剑身流光内蕴,仿佛有星河流转其间。
“殿下,请。” 四位国公齐声肃然道。
谢倾深吸一口带着陈腐与金石气息的空气,强逼自己凝聚起几乎溃散的精神。
他走上前,伸手握向剑柄——触手冰凉,随即一股温厚磅礴的力量顺着手臂涌入四肢百骸。
是已知所有修道者中第一人,若蛛网真的杀了桃初,利用她创造出源源不断的妖物,除他之外,没有第二个更有可能彻底杀灭高祖遗物的人了。
与此同时,在那无边无际的黑暗囚笼中,桃初的意识如同微弱的萤火,飘摇不定。
她感觉自己被禁锢在一个狭小逼仄的“盒子”里,周遭是彻底的、吞噬一切的虚无。
这不是夜晚的黑暗,而是更绝对的存在——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触感,甚至无法感知自身的存在。
她触摸不到血肉之躯,分不清这究竟是濒死的幻觉,还是意识彻底湮灭前的最后余烬。
她不知道的是,在真实的世界里——
二皇子望着眼前眼神空洞、行动僵直如同精致人偶的桃初,语气带着难以掩饰的凝重,问身旁的诛应。
“现在,她身上有高祖的心脏……和高祖的心魔,你确定,还能完全操控她?”
诛应嘴角勾起一抹诡秘的弧度,取出一个硕大的、雕刻着诡异符文的银色铃铛。他手腕轻抖,铃铛发出两声清脆却令人心悸的脆响。
“叮铃——叮铃——”
桃初随即迈开僵硬的步伐,一步,两步,精准地走到诛应与二皇子面前,停下。
诛应一笑,“殿下放心,这并非操控。据蛛网多年研究,这玩意儿没有思考能力,我只是顺应它的本能罢了。”
此时,一名黑衣人疾步而入,低声禀报,“报!大皇子已调动禁军与金吾卫,正朝皇城方向集结!”
诛应眼中精光一闪,再次晃动手中银铃,声音带着一丝兴奋。
“走,我们也去皇城。是该让神都,见识一下真正的‘力量’了。”
桃初如行尸走肉一般,浑浑噩噩地跟着他们,来到一处巍峨高耸的城墙之下。
城墙上,密密麻麻站满了严阵以待的士兵,甲胄在阴沉的天空下反射着冰冷的光。
她甚至无需借力,身形便已违背常理地轻盈跃起,如同鬼魅般飘上城头。
落地时,周身无形的妖力震荡开来,气浪翻滚,周围一圈士兵如同被狂风席卷的落叶,惨叫着倒飞出去,筋断骨折。
没有丝毫停顿,她再次跃起,目标直指城墙上方那些持戈以待的兵士。
然而,一道璀璨夺目的剑光如同破晓之光,骤然横亘在她面前,硬生生拦住了她的去路。
持剑之人,眼神中带着化不开的浓重哀伤与决绝,声音沙哑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别杀了,不然你会恨自己的。”
或许是那剑光太过炽亮,猛地扎入了那片禁锢她意识的绝对黑暗。
桃初那点微弱的意识猛地剧烈闪烁了一下。
被那光芒短暂照亮的意识碎片里,映出了谢倾苍白而痛苦的面容。
“谢倾——!”
她用尽全部力气,朝着那一点微光嘶喊,不顾一切地想要奔去。
可她的呼喊如同泥牛入海,别说回声,连她自己的声音都听不到半点。
现实中,她的身体只是顿了一下,随即抬起蕴含着恐怖妖力的拳头,悍然朝着拦路者轰去。
谢倾横剑格挡,剑身嗡鸣,金光与黑气剧烈碰撞,气劲四溢。
远处观战的二皇子面露焦急,低喝道,“跟他缠斗什么?让她绕过去,直接冲击中军!”
诛应却摇了摇头,眉头紧锁,死死盯着谢倾手中那柄流光溢彩的古剑。
“他那把剑……让我感到极度危险。必须优先除掉他,否则恐生变故。”
说罢,他收起银铃,取出一支白骨制成的短笛,凑到唇边。
尖锐凄厉的笛声骤然响起,如同魔音贯耳。
笛声入耳,桃初眼中的一点迷茫瞬间被狂暴的赤红取代,她对谢倾的攻击变得更加疯狂、凌厉,招式间尽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狠辣
“咻——!” 一支冷箭不知从何处射来,精准地没入她的小腿。
桃初却浑然未觉,仿佛只是被蚊虫叮咬,动作没有丝毫迟滞,眼中只有将眼前持剑之人撕碎的疯狂执念。
“别放箭!” 反倒是谢倾,见状朝士兵方向厉声喝止,声音带着撕心裂肺的痛楚。
杀死他,似乎并不难。
她体内的妖力如渊似海,磅礴远胜于他。
麻烦的是他手中那柄古剑,锋锐无匹,剑气浩然,加之他那神鬼莫测的剑法,总能于间不容发之际化解她的致命攻击。
另一边,已换上普通士兵盔甲、被高手们不着痕迹护卫在中央的大皇子,冷静地观察着战局。
她伸手指向城墙下方某处不起眼的建筑,语气冰冷,“那里面,藏了人。应是二皇子与其党羽。派人过去,格杀勿论。”
“是!”
又被骗了。
桃初本能地以为抓住了谢倾的致命空门,妖力全力爆发,中宫直进。
然而,那竟是谢倾以自身为饵,精心布置的陷阱。
瞬息之间,攻守易形,谢倾的剑尖已直指她的心口,剑气吞吐,寒意刺骨。
他只需手腕轻轻一送,便能了结这一切。
不知为何,他没有动手,错过了那个时机。
桃初凭借野兽般的战斗本能,反手闪电般扣住了他持剑的手腕。
巨大的力量使得剑刃扭转,伴随着一声利器穿透血肉的闷响——
“噗嗤——!”
是谢倾的剑,穿透了他自己的胸膛。
巨大的冲击力使得两人一同从半空坠落,重重摔在布满碎石与血迹的城墙之上。
“不要啊——!!!”
就在剑刃没入谢倾身体的瞬间,那片禁锢桃初意识的绝对黑暗,被一股源于灵魂最深处的、无法形容的巨大力量悍然撕裂。
她猛地挣脱了束缚,意识回归的剧痛与眼前景象带来的毁灭性冲击,让她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尖叫。
“谢倾!谢倾!你别死……求求你别死……”
她跪倒在地,颤抖着抱住他软倒的身体,温热的血液迅速浸透了她的衣衫。
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滴落在他苍白如纸的脸上。
他倒在她怀里,竟艰难地扯出一个带着血色的微笑,竭力抬起沉重的手,用手背拂过她的脸颊,帮她擦了下眼泪。
他说话时气若游丝,“你终于……认出我了……”
话音未落,那只手已然无力地垂落下去。
桃初的眼泪又涌出来,“你别死……我爱你……”
她紧紧抱住他尚存余温的身体,泣不成声,仿佛要将一生的爱恋与悔恨都在这一刻倾吐。
谢倾又咳出一大口鲜血,眼神开始涣散,却依旧凝望着她,用微不可闻的气息回应,“我……知道……”
远处,二皇子看着突然停止动作、抱着谢倾痛哭的桃初,眉头紧锁,急道,“怎么回事?她怎么停了?”
“不知被她怎么挣脱出来了,殿下莫急。”
诛应面色阴沉,再次将骨笛凑到唇边,更为急促尖锐的笛声响起!
这时,之前那种黑暗再次围绕桃初涌了上来,如同无数冰冷的触手,试图将她重新拖回那片深渊。
她抬起头,视野开始模糊,周围是慢慢围拢上来、面带恐惧与决绝的士兵,更远处,是倒了一地、生死不知的躯体。
不行……她不能……
在意识即将再次被吞噬的边缘,她看到了跌落在身旁、那柄依旧流转着纯净光辉的宝剑。
不知道为什么,冥冥中她知道,只有这把剑才能杀了她。
用尽最后一丝清明与力气,她猛地抓起地上的剑。
剑身入手,发出清越的嗡鸣,仿佛在与她共鸣。
她没有丝毫犹豫,将冰冷锋利的剑刃,决绝地横上了自己的脖颈——
用力一抹。
所有的动作,都在这一刻凝固。
“轰隆——!!!”
积蓄了整日的暴雨,终于如同天河倾泻,滂沱而下。
豆大的雨点猛烈地砸落在冰冷的城墙砖石上,溅起朵朵水花,冲刷着满地狼藉与血迹。
两人相拥倒在一片泥泞与水色之中,冰冷的雨水笼罩着他们,仿佛天地为其举办了一场盛大的葬礼。
心脏寂灭,依附其上的心魔亦随之消亡。
困扰了应朝一百多年的妖物彻底消失。
几乎在桃初气息断绝的同一时间,隐匿在建筑中的二皇子与诛应,被大皇子的精锐高手破门而入,乱刀砍杀,结束了他们的一生。
遵照谢倾早年中毒昏迷时,曾半清醒状态下对心腹交代过的身后事,大皇子下令,将两人合葬于一处。
举办葬礼那天是个晴天,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往后岁月悠长,会有很多个这样的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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