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茶楼门前分别,桃初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叫住正欲离去的宫谦。
“你知道张寄的医馆是哪家吗?”
宫谦脚步微顿,并未回头,只清冷地吐出三个字。
“仁心堂。”
仁心堂内灯火通明,前来问诊抓药的百姓络绎不绝。
桃初耐心等了许久,才寻到一个与柜台后忙碌抓药的学徒说话的空隙。
她试探着开口,“姑娘,打扰了。我……以前曾在这里帮过忙。”
那学徒是个与桃初年纪相仿的少女,手下动作快得只见残影,称药、包药一气呵成,说话语速也又急又快,“对,我记得你。前年冬天我们医馆开大规模义诊,来的人太多了,张大夫忙不过来,是你帮忙登记、抓药,还维持秩序来着。”
她手上不停,抬头飞快地看了桃初一眼,又低下头去核对药方。
桃初心头一喜,“那……张寄现在在吗?”
小学徒手下不停,摇了摇头,“他呀,早就离开神都,云游四方做游医去了。说是要遍访名山大川,精进医术。”
“这样啊。谢谢你。”原来张寄早就走了,桃初转身走向医馆大门。
刚至门口,却与一位提着药箱、步履匆匆的老太太迎面遇上。
那老太太看见她,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开熟稔的笑容,“桃初,你回神都了?”
桃初点点头,顺着她的话答道,“是啊,刚回来不久。今天过来,本想找张寄叙叙旧……”
“你离开神都的第二天,他就走了,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老太太爽朗一笑。
桃初打量着老太太的衣着气度,猜测道,“您是张寄的长辈……?”
老太太闻言,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是啊。我还去你们府上瞧过病呢,你忘了吗?”
桃初连忙笑道“没有,我记得你。方才一时没瞧真切,您莫怪。”
“不怪不怪。”老太太摆摆手,“人老了,模样是变喽。不跟你多说了,后头还有病患等着我呢!等张寄那混小子游历回来,我定告诉他你来找过他。”
“好的,谢谢您。”
桃初回到襄王府时,夜色已深,廊下的灯笼在晚风中轻轻摇曳。
她刚踏入花厅,还未看清室内情形,便感觉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下来。
谢倾早已坐在主位上等候多时,烛光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
她刚坐下,谢倾修长的手便抚过她的脸,抬起她的下巴,注视着她的眼睛。
语气如春风拂面,“我是不是太放纵你了?”
——带着化不开的寒意。
“生病是不会让人失忆的,桃小姐。只有那些非常规手段才能做到。”
“你该想想,自己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回来的时候,坐在马车上,桃初一直在思索。
——为什么在被蛛网组织威胁性命的时候,当初的桃初选择找宫谦求助而不是谢倾呢?
人的记忆或许会丢失,但性格的底色会变吗?
桃初扪心自问,以她如今的心性,绝不是那种有了天大麻烦却要独自硬扛,不让身边最亲密之人知晓分担的人。
若连生死之事都要隐瞒,那所谓的“亲密”,又算什么?
因此,唯一的解释是——当时的她,一定与谢倾之间发生了极大的、难以调和的矛盾。
这矛盾深刻到她宁愿独自面对死亡威胁,也不愿向他透露分毫。
恰如此时此刻。
桃初握住谢倾捏住她下巴的手的手腕。
掀起眼帘,针锋相对地跟他对视,“你是以什么立场质问我?未婚夫?还是……奴隶主?”
她的目光里带着刺探和防备,锋利如刀,谢倾心头猛地一悸,恍惚间,仿佛时光倒流。
他不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眼神了。
上一次,是在一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春意阑珊的时节。
那时,院中的西府海棠开得如火如荼,粉白色的花瓣汇成一片烂漫的云霞。
桃初突然跟他说,“哥哥,我觉得我们不适合住在一起了。”
说这话时,她站在连接回廊的朱红立柱旁,目光落在院中喧闹的花海上,始终没有看他。
谢倾攥紧了拳,深吸一口气,他挑眉,尽量以一种平静又不理解的语调问,“为什么?”
“我已经18岁了,按照应朝法律,也到了该结婚的年纪,不再是需要你照顾的小女孩了。”
“我继续住在这里,于礼不合……也会影响你的声誉,妨碍你日后娶妻。”
她甚至已经规划好了未来,“我都想好了,正好我马上就要从国子监毕业了,到时候我会找个工作,从襄王府搬出去……”
她的话没能说完。
下一瞬,谢倾已猛地逼近,一手撑在她耳侧的柱子上,将她困在他与冰冷的廊柱之间。
他将她圈在柱子和他之间,一只手靠近她的脸,却没有触碰她,形成一个极具压迫感又若即若离的距离。
他垂眼注视着她,浓密的睫毛掩去眼底的情绪。
“你知道吗?你在心虚和紧张的时候,话会变多——所以,认真回答我,为什么?”
桃初眨眨眼睛,“哥哥,你干嘛呀,这个柱子好硬,都弄疼我了……”
“好好说话,别逃避问题,别撒娇。”
桃初收起为了缓和气氛而刻意展露的笑容。
她仰起头,毫无畏惧地迎上他的视线。
“比起问我,你更应该问问你自己吧?你是以什么立场在这里阻挠我?你心里想的是什么?”
谢倾像是被这句话烫到一般,猛地松开了禁锢,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他罕见地流露出了一丝无措,仿佛内心某个隐秘的角落被骤然照亮。
桃初却没有再看他,径直从他身边走过,裙裾拂过地面的落花。
“你是以什么立场在这里阻挠我?你心里想的是什么?”
那个夜晚,谢倾一个人在庭院中枯坐到天明,露水浸湿了他的衣袍。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他才终于在一片混乱的思绪中,得出了一个让他自己都感到心惊,却又无比清晰的结论——
他不想两个人只是兄妹关系。
他想让她一直属于他。
只属于他。
这种念头如同藤蔓,早已在他自己都未曾察觉时,疯狂地滋长,缠绕了他的整颗心。
在那之后的一段时间,两人维持着一种脆弱的、表面的平静,谁都未曾再提起那日的对话。
谢倾的平静更多是一种掩盖——他准备让桃初明白他的心意,好好考虑是否愿意接受他、和他生活在一起。
他甚至不敢、也不愿去设想她拒绝的情形——仅仅是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便觉心如刀绞。
于是他刻意回避,只将全部心神放在如何妥善地表白这件事上。
就像少年人在心里装着一只白鸽,如果不把白鸽携带的消息传递出去,它将一直扑腾翅膀,让他不得安宁。
然后……就在他准备表白的那天,桃初端给他一杯毒酒。
说来好笑。
他当时的第一个想法竟然是……真遗憾,如果他能再快一点,就可以在她给自己下毒之前告诉她自己的心意了。
于是,这一次,谢倾不会再选择退让,也不会再给她逃离的机会。
他微微叹了口气,松开了钳制她下巴的手,转而与她额头相抵。
桃初愣住了。
这个距离太近了……她都能感觉到两人交缠的呼吸,连一阵风都无法从他们中间吹过去。
她想后退,脊背却紧紧抵住了坚硬的椅背,无处可逃。
谢倾静静地注视着她。
他说,“对不起,我不该派人跟着你……”
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极其可怕的往事,手臂不自觉地收紧了些,“我就是……太害怕了。你不知道,上一次你落水昏迷,气息微弱地躺在我怀里时,我有多恐惧……我绝不能承受再次失去你的风险。”
桃初见他退步,也退了一步,“好吧……看在你是因为担心我的份上,这次就算了,我原谅你了。”
谢倾目光灼灼,仿佛要将她吸进去,继续用那种能蛊惑人心的低沉嗓音说道,“我爱你,你知道吗?”
他的眼睛太漂亮了,深情注视时,里面像是藏了一个草长莺飞的春天。
于是,桃初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谢倾低低笑了一声。
他的唇瓣缓缓靠近,与她的若即若离,温热的气息交织。
他趁热打铁,用近乎诱哄的语气,在她耳边呢喃,“那么,答应我,以后不要再瞒着我,偷偷去见其他男人了,好不好?”
说这话时,他眼中的温柔满得几乎要溢出来,将她层层包裹,拖入溺毙般的深渊。
桃初差点同意,千钧一发之际,及时制止住自己。
她倏地抬起手,一把盖在谢倾那张俊美得近乎妖孽的脸上,隔绝了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
太可怕了……这个男人,竟然对她使用美人计!
桃初努力向后缩了缩,试图拉开一点距离,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喘息,“我有我的理由。”
她在调查的事情,关于失忆,关于“蛛网”,关于她可能拥有的“特殊能力”,以及谢倾可能在其中扮演的角色……这一切,在她弄清楚之前,并不想让他知晓。
——宫谦话里话外,都在试探她是不是加入了蛛网,所以对他说的关于失忆的话,桃初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也就不会去质问谢倾。
谢倾深深地叹了口气,非到万不得已,他真的不想把事情做绝了。
于是,他极大的耐心和克制,强行压下了心底那些诸如将她锁起来的冲动,微微一笑,“好。”
随后,转身离去。
好?好什么?什么好?
桃初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干脆弄得一头雾水,怔怔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不过她素来不是纠结细枝末节的人,既然想不通,便暂且放下,将精力重新集中到自己真正在乎的事情上。
她想起带回来的左秋文,便转道去了客房院落。
远远地,便看见左秋文房间的窗户透出暖黄的灯光。
她走近,只见左秋文正坐在窗边的案几前,神情专注地插着花。
此时夜色已浓,屋内却只点了一盏如豆的灯火,大部分空间都隐匿在朦胧的阴影里。
跳跃的烛光映照在左秋文沉静的侧脸上,明明灭灭,为她平添了几分难以捉摸的神秘色彩。
桃初轻轻叩门而入,开门见山地问道,“你给我讲过一个故事——关于一个姓桃的小妾。”
左秋文手持一把小巧银剪,正仔细地修剪着一支形态略显扭曲的花枝,闻言,动作未停,只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你觉得……”桃初组织了一下语言。
”世界上真的有这种能力吗?比如预言未来,和动物对话那些。”
左思文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然而,她话锋一转,将修剪好的花枝插入素白瓷瓶中,缓缓道,“不过,我看过这类人的来源。”
桃初立刻被吸引注意力,“怎么说?”
左秋文放下银剪,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在回忆书中的内容,声音也带上了一丝缥缈。
“据说,在前朝末期,那些高高在上的皇族,为了追求长生、权力或者某些不可告人的目的,曾私下里秘密豢养、甚至崇拜一些被称为‘妖’的强大存在。”
“后来,有方士向皇帝献计,言说……”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如何表述,“……言说,若让体质特殊的凡间女子,与那些非人之物……交合,或许能诞下兼具两者优势的‘超级人类’,以供皇室驱策。”
桃初的心猛地一沉。
左秋文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叙述史实般的冰冷,“他们进行了无数次惨无人道的尝试。在这期间,数不清的女子被狂暴的‘妖物’杀死,也有许多怀上身孕的女子,被腹中胎儿……或者说那非人的血脉,吸干了全身精血而亡。记载中,最终,只有一个女人,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并且成功生下了一个外表与人类无异的女婴。”
她转过头,目光第一次清晰地落在桃初脸上,一字一句道,“那个女人,姓桃。”
桃初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浑身血液仿佛都要凝固了。
左秋文却像是只是随口讲述了一个书上看来的奇闻异事,突然转移了话题。
她伸出手,轻轻转动着桌上的花瓶,端详着瓶中花枝的形态,轻声问道,语气带着一种哲学般的思索。
“娘子,我觉得人和花一样,都需要狠心剪去那些多余的、丑陋的、不合时宜的枝桠,才能呈现出最完美、最和谐的姿态。您说呢?”
桃初脑中灵光乍现,如同黑夜中被一道闪电劈开迷雾。
她猛地一拍大腿,豁然起身,“我知道了!”
话音未落,她已像一阵风似的冲出了左秋文的房间。
桃初目标明确,直奔谢倾的书房。
之前从葡萄树下挖出的那本日记,她左看右看都没看出什么玄机,只看出写满了哥哥长哥哥短,以及本就丑陋的字迹中时不时夹杂着缺胳膊少腿的字。
谢倾倒是很爱看,她就直接把那个本送他了。
左思文的话提醒了她。
也许,谜底就藏在那些缺胳膊少腿的字里面——毕竟,一个字在这里写的对翻过来写错是很奇怪的。
她先在书架上一目十行地搜寻,没有找到那个略显破旧的木子。
她又拉开书案下的抽屉,一眼便看见,抽屉里安静地躺着一卷画轴,而画轴下面,压着的正是她寻找的那个日记本。
她的目光先被那卷画轴吸引,犹豫了一下,她轻轻将画轴拿起,解开系带,缓缓展开。、
画卷之上,一个身着彩色衣裙的少女跃然纸上,她瀑布般的乌黑长发在身后飞扬,整个人奔跑在一片烂漫无边的花海之中,正向着画外之人奔来,脸上洋溢着无比灿烂、充满生命力的笑容,眼神灵动逼人。
画这副画的人一定很爱她,才会用这样细致的笔触、这样大胆的色彩。把她的神情描绘的生动活泼,眉眼无比精致,好像真的在盯着画外的人看,仿佛真的能从画里跑出来,又像是……花草中的精灵。
——画的是她。
这应该就是谢倾那副最后没给她看的画。
桃初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她小心翼翼地将画轴卷好,放回原处。
然后,她拿起了画轴下的那个日记本。
桃初打开它,本子很小,藏的话也很短。
当最后几个扭曲的字迹被拼凑在一起时,一行隐藏在童言稚语深处、由残缺笔画构成的短句,清晰地呈现在她眼前。
是母亲的遗言。
是当年那个趴在母亲尸体上嚎啕大哭的小女孩,在极致的悲痛与恐惧中,用这种隐蔽到极致的方式,留下的最后警告。
“不要让人发现你会预言,也不要动用这个能力,一旦你用了,他们就会找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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