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拱手作揖,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惶急与恳求,大声道:“自然,以上种种,皆只是在下从些南来北往的客商口中听来的,是真是假,无从考证。”
“诸位听之,姑且一笑置之,千万莫当真,更勿在外提及!若是传出去,官府追究起来,说在下诽谤贵人,那我这项上人头和这间糊口的茶馆,可就顷刻间都要灰飞烟灭啊!”
她又道:“诸位就当听了个蹩脚的故事,行行好,听完便罢,喝完这杯茶,咱们各自散去,只谈风月,莫论,莫传啊!”
堂下静了一瞬,落针可闻。
随即,便是一阵心照不宣,混杂着明白和揶揄的哄堂大笑。
“瞧把你吓的!我们是那等碎嘴的人么?”
“就是就是,咱们这儿谁听见了?”
角落里一个老成些的茶客摇摇头,笑道:“每次说到要紧处就来这一出,放心罢,在座的都晓得轻重。脑袋嘛,还是在自己脖子上长得稳当。”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那跑堂的更是机灵,提着滚烫的大铜壶穿梭,高声吆喝:“续水续水!”
满堂气氛登时又活络起来,声音比之前还响亮,将方才片刻涉及天家的凶险彻底冲散。
二楼。
许观玉端起桌上的青瓷茶杯,并不急于饮,只将热气微微吹散,方浅啜一口,目光落在对面的齐俊生脸上。
说书人已开讲另一个滑稽之事,引得满堂哄笑。
许观玉放下茶杯,开口问齐俊生:“你作何感受?”
齐俊生脑子一片空白,“我,我不知道......”
楼下的吵闹更衬得她二人的安静,齐俊生必须说点什么。他以为,许观玉在等着自己说些什么,便抿唇道:“都可怜罢。”
半晌,许观玉抛出一句,听不出是嘲弄还是别的什么:“你倒是容易可怜人。”
齐俊生嘴唇无声翁动一下。
许观玉却不再多言,她不过随口一问。
但见那说书人面色一正,先前嬉笑怒骂之情已无,与前一刻判若两人:“方才的笑话儿且当是小点,接下来要说的这桩事,可就透着古怪了,乃是咱们长安城内流传最广的一件奇闻!”
“在下连日访遍三街六巷,听得无数人赌咒发誓亲眼所见,端是匪夷所思,令人寒毛倒竖!”
她目光扫过全场:“便是这七八日间,城中各处,竟陆续有人声称见着了另一个自己!”
堂下顿时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和窃窃私语。
她稍顿,留足悬念,方缓缓道来:“清河坊裱画的王掌柜,那日临黄昏,刚闭店,忽见对街屋檐下立着一人,竟是与她日日对镜所见的自己分毫不差!但那人也不言语,只木木望她一眼,转身便没入巷子。王掌柜惊得魂飞魄散,回家便害了场大病!”
“又说东市卖炊饼的张麻子。清早卸门板的时候,恍惚见对街巷口站着个人,也是与他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惊得揉揉眼再瞧,那身影又便没了踪影。”
说书人言至此处,自己面上也露出几分惧色,哑声道:“这可不是一两人胡说,东西南北,三教九流,见者不下十数人,又皆是言之凿凿!您说怪不怪?”
“坊间传言,这是狐精鬼怪作祟,取了人的形貌,也有更玄的,说是大限不远......究竟是何妖孽作祟,或是天象示警,谁也说不明白。”
茶楼内一时鸦雀无声,笑闹气氛荡然无存,一股莫名的寒意爬上众人后背。
虽是大白天,却似暴雪将至。
便在二楼,靠近楼梯口的一桌,传出“嗤”的声冷笑,格外刺耳。
众人惊魂未定,惧是一惊,循声望去。
见那桌坐着两个汉子,皆是携着兵刃的江湖客。一人方面阔口,肤色黝黑,那声不屑的冷笑,正是他所发。
他旁若无人地拎起酒壶,给自己斟了满满一碗浊酒:“你这说书的,休要在此装神弄鬼,不过是些市井愚民以讹传讹,或是自己吓自己!我行走江湖十几年,什么阵仗没见过?怎地就没撞见这等邪门事。”
“若是叫它在我面前现出身来,吃俺一记铁掌,管叫它是什么妖魔鬼怪,立时现出原形,魂飞魄散!”
他声如破锣,言语中充满对怪力乱神之说的鄙夷,他同桌的另外一人也附和哄笑起来。
“就是就是,若让我撞见,一刀劈了,正好瞧瞧是不是两只鼻子四只眼!”
这两声一起,楼下一些胆大的茶客也从刚才的惊惧中回过神来。
然而,就在这汉子得意洋洋时,齐俊生看到自己对面的许观玉,那双眸子里带着一丝极其细微的怜悯。
那眼神,完全是在看半只脚踏入鬼门关而不自知的死人。
齐俊生猛地打了个寒颤,一个念头清晰得可怕。
许观玉定然知晓这是为何!
这念头来得毫无缘由,又如此确凿无疑。
若非她知晓内情,以她这般对万事万物都漠然置之的人,何以会凝神,甚至带上些怜悯?
齐俊生再去看许观玉,她脸上却已是一贯的沉静。
又静坐片刻,说书人开始说一段新的,无关痛痒的才子佳人文,茶客们也继续沉浸在世俗的悲欢里。
许观玉起身。齐俊生慌忙跟着站起,手脚竟有些发软,他低着头,紧跟在许观玉身后半步的距离,不敢并行,更不敢落后。
出了茶楼,许观玉不停留,也不四处张望。她似乎早有目的,或是习惯于在任何城池都能马上找到落脚之处。
二人径直朝着长安城中最为轩昂气派,车马簇拥的一处所在行去。
入眼,是一座三间的门,飞檐斗拱,气派非凡。门前两尊锃光瓦亮的青铜貔貅,象征只进不出,招财纳福。
门楣上高悬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上面三个沉厚磅礴大字。
——荟英楼。
此地非寻常旅舍,是达官显贵,豪赏巨贾方能下榻的顶尖所在。
门口迎候的也非寻常店小二,而是两位衣着整洁,长相端正且算得上俊俏的中年知客,他们见许观玉与齐俊生走近,虽二人衣着不是极尽奢华,但来此地的人都不是能怠慢的。
两名中年知客中的一位堆起笑迎上前来:“二位贵人可是要住店?快请里面奉茶!”
许观玉迈步便入,齐俊生跟在其后。
厅堂开阔,四壁挂着名人字画,多宝格里陈设着古玩玉器,往来之人衣冠楚楚,屏息低声。
知客将二人引至一旁雅致的茶座稍待,另一名身着锦袍管家模样的人便亲自迎上。她未语先笑,拱手道:“贵客临门,蓬荜生辉。可是要寻个下处歇脚?请入内奉茶细谈。”
她又将二人引至一侧用屏风隔出的静室,待清秀小厮奉上香茗。
管事这才含笑问道:“不知二人欲下榻何种房舍?敝号有上房、精舍,若求清净,后园尚有数处独院,各有门户,绝不与她客相扰。”
许观玉不等她说完,便已开口:“独院。”
管事笑容更盛,也更添谨慎,观她与齐俊生二人衣裳:“贵人好眼力,如今恰巧还剩间‘竹苑’一院空着,独门进出,院中自有活水竹石,甚是清幽。”
她报出一个堪称惊人的价钱。
许观玉听罢,神色未有丝毫波动,更不言语。她探手入怀,亦不见如何摸索,拈出张银票。
票首“如意钱庄”四个大字,其下“凭票即兑纹银五百两”及朱红钤印赫然在目。
这管事自是识货之人,如意钱庄汇通南北,信誉卓著,这等大额见票即兑的银票,非极有根底的大主顾不能持有。
她眼角微微一跳,不急于收取,只赔笑道:“贵人见谅,非小人信不过,只是柜上规矩,这等大票须得验看。”
许观玉淡然:“验便是。”
管事这才小心捧起,就着明亮处细细审视纸质,印鉴和密记。确认无误,心下更是凛然,这少女年纪轻轻,怀揣巨资却视若等闲。
她忙将银票妥帖收好:“得罪得罪,手续俱已完备。贵人这边请!”
穿过数重仪门,绕开主楼喧嚷,深处,粉墙环护,绿柳周垂,一处月洞门掩映其间,上有砖雕“竹苑”二字。
乃至独院,吩咐完一应事物,管事的退至月洞门外,回想许观玉,不自觉出了身冷汗。
她暗忖:不知是京中哪位贵府上的千金,还是哪派深不可测的武林世家出来历练的子弟?这等人物,万万怠慢不得。
院门轻轻合拢。
许观玉转身,对齐俊生道两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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