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俊生又开始流泪,他不知晓自己为什么总在流泪,也不知晓为什么自己要流泪。
他从见到许观玉后就一直在流泪。
他抓着许观玉的衣袖,却怎么也说不出那句“我去杀了他”。
许观玉转过头,瞧见齐俊生满是泪痕不知所措的脸,面上只有疲惫和厌恶。她手臂一振,毫不留情地再次将齐俊生的手甩开。
力道之大,齐俊生倒退几步。
“放手。”许观玉的声音冷漠得可怕,“我早该在第一次见面就杀了你的。”
风雪都在这一刻停住,只为让这句比雪还冰的话砸入齐俊生耳中。
齐俊生愕然。
许观玉如同看一件彻底无用,且令人无比厌弃的东西,她逐字逐句说:“留你活着,是我此生最大的错。”
“你这般蠢,又这般无用,除了拖累我,还会什么?那张嘴也说不出令我高兴的话。”
她顿了顿,嘴角勾起抹没有温度的笑,笑里有无数恶意和诅咒:“但我不会杀你的,因为你就该活着受你爹造下的罪。”
“往后只要你还喘气的每一天,都要记住,要等着我来找你。”
“不管你藏在何处,不管你逃到哪,我都会找到你,然后杀了你。”
“这样才有意思。”
许观玉所说的每一字都被疯狂的执念浸透。
“滚吧。”她最后说道,像驱赶一只蚊虫,再次迈开脚步。
齐俊生浑身冻结。
他被抛下了。
不仅被抛弃,更被诅咒,往后一生,都只剩下无尽的逃亡和等待被杀,还有无边的愧疚。而在他身后,那名垂死的匪徒,发出了一声声微弱又叫人毛骨悚然的呼喊。
齐俊生一个激灵,然后,他跑了起来。雪地湿滑,他心慌意乱,险些摔倒。
等他终于再次跑到许观玉身后,这一次不再是抓住衣袖,而是死死抓住许观玉的左手手腕。
他语无伦次地哭喊着,哀求着:“别走,别走!求你了,许观玉,我错了,我错了,我真的知错了!”
他只是反复地认错,好似这两个字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巨大的恐惧和羞愧让他思绪混乱,声音哽咽,更是快喘不上气。
“对不住...对不住...我知晓,我爹对不住你,对不住你家......我知晓的...”
“我也对不住你...我蠢,我没用,我总是拖累你......”
“可...可......”他哽咽着,搜肠刮肚地想找出能让她留下的理由,最终只是苍白无力,卑微的乞求:“...我在赎罪了!许观玉,我真的在赎罪了!...我跟着你,我没有走,我只跟着你,我听话,别把我丢下,求你了许观玉,别把我一个人丢在这......我怕...”
他的眼泪温热,声音里充满了被吓坏的无助和绝望。他紧紧抓着她手腕,怕一松手,自己就会立刻被这无边的雪原和恐惧彻底吃掉。
许观玉将齐俊生抓住自己的手甩开,然后她看向不远处仍在试图往前爬的垂死匪徒,说道:“好啊,那你去把他杀了。你不是要赎罪?不是要听话?去杀给我看。”
“你口口声声要赎罪,口口声声要听话。”她左手捏住齐俊生下巴,迫使他抬起头看向那匪徒,“那就去做给我看。”
齐俊生的视线无法逃避地落在那个垂死之人身上,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呕吐和难受再次上涌。
“去。”许观玉松开捏住齐俊生下巴的手,转而拔出背后那把犹有温热血腥的长刀,不由分说地塞进了齐俊生颤抖的手中。
刀把沉重的分量让齐俊生握不住。
许观玉仍在说。
“走过去。”
“用这把刀对准他脖子或心口,随便哪里,用力捅下去。”
“让我知晓你除了哭和说对不起,还能做点什么。”
齐俊生哆嗦着,刀上的血腥气叫他欲呕,可他连松手都不敢。他看向许观玉,眼中充满了乞求,他希望她能收回成命,希望她只是冷冷斥责自己一句。
但是,没有。
许观玉静静看着他,就只是看着他。
这漫长的凝视,比万千斥骂都更教人难受。它在无声说:话已说尽,路已指明,选择权在你,无论你如何选择,我都不在意。
这沉默,如同无形巨山,轰然压垮了齐俊生心中最后的侥幸挣扎。
他蓦地懂了。
他喉间发出声呜咽,几乎瘫倒,可手却死死握紧那把有千钧重的长刀。然后,他一步一步,一步一踉跄地朝着雪中那个微微抽搐的匪徒而去。
每一步,都像在迈向无间阿鼻。
许观玉默然无声,跟在齐俊生身后半步之处,眼神幽暗,难辨喜怒。
齐俊生来至匪徒身前。
匪徒似有所觉,竭力抬起略有涣散的眼睛。
齐俊生望着这双眼,手中长刀更觉重逾千斤,几次欲举,又都无力垂下,唯有泪水滚落。
他闭目咬牙,凝聚此生最后的勇气,又发出一声不知是哭还是吼的嘶鸣,双手颤抖着将那染血长刀高高举起,刀尖对准的却不是匪徒——
而是猛地朝自己胸膛刺去!
他宁可自戕,也不愿行此杀戮之事!
不待他反应,他身后的许观玉扣住他高高举起,正欲自戕的手腕,力道奇猛,止住了他下刺之势。又强硬地抓着他的手,借势往前猛一送劲。
“噗呲——”
刀尖被外力毫不留情地,深深地没入了地上匪徒的胸膛。
匪徒身躯猛地一僵,双目骤然瞪得极大,喉间嗬声也消停下去,他彻底没了气息。
齐俊生傻了,他见自己手还握住刀把,但刀的另一端已在匪徒身体里。
温热的血似乎顺着刀柄蔓延开来。
许观玉见他那般天塌下来的样子,松开扣住他手腕的手,轻声道:“我就知晓。”她料到齐俊生的软弱和逃避,料到他宁可自戕也不愿杀人。
可她就是要他杀人,她就是要逼齐俊生杀人。
齐俊生必须和她一样,一样地手染鲜血,一样地背负罪孽,一样地在这条路上走下去,再也回不了头。
长刀从齐俊生彻底脱力的手中滑落,他双膝一软,跪在雪地里。瞧了瞧自己没有染血,又仿佛沾满鲜血的双手,然后又看了看那个胸口插着刀,已然死透的匪徒。
他面上的泪水,不知怎的,忽然停了。他愣愣转过头,望着身旁的许观玉。
齐俊生眼里再无哀恳,亦无恐惧,只剩下一种茫然的无助,他脆弱得不堪一击。
他望着许观玉,好似许观玉是雪原上唯一的存在。他想向她祈求点什么,可又不知该如何向她祈求,或是求救赎和宽恕。
许观玉迎着他的目光,神情愉悦。她伸出左手轻轻抚上他沾着泪痕的脸颊,继而,替他擦去泪水。
一触即分,带着安抚意味。
“这不是很好么?”她道,“从今往后,你我便再无不同。”
许观玉将长刀归鞘后,看向依然瘫坐在雪地里,神情恍惚的齐俊生。把他从雪地里拉起,甚至颇为耐心地替他拍落衣袍上沾染的雪沫。
她唇角的笑慢慢晕开,心里的每一个字都是滚烫的恶意和扭曲的欢欣。
看啊,如今你手上也沾染了血,你我之间,再无不同。
一阵温暖卷入许观玉心中,让她觉得这风雪竟不那么刺骨。
这才像话,这才是一家人该有的模样。一同在泥泞里打滚,一同在血海里浮沉,谁也别说谁更干净,谁也别想独自超生。
许观玉紧紧攥住齐俊生的手腕,不容他挣脱。
“走了。”她拉着浑浑噩噩的齐俊生,在雪地上远去。
风打在脸上,也吹不散许观玉面上的笑意。
她偏头,看齐俊生这如同提线木偶般被自己牵引,被自己掌控的模样:“方才让你做的事,虽是我拉着的,但也算是你做的。”
她像在品味什么,用一种近乎褒奖的语气夸赏他:“你很听话。”
齐俊生睫毛颤抖,被许观玉的这话微刺了一下,他声音沙哑道:“......嗯。”
这微弱而驯顺的答复,对许观玉来说是最甘美的琼浆,抚平了她心中因伤病的暴戾。
雪地冷冷,她却感到安宁。
她们从今一同背负罪孽,一同行走在这无边雪原,前路未卜,后无退路。同污共垢,休戚与共,再也不分彼此。
而后,许观玉对齐俊生道:“你说我们是不是一家人?是不是相亲相爱?”她目光灼灼,里面燃烧着名为疯狂的火。
齐俊生嘴唇干涩,避开她那灼人的视线,低下头,艰难地说:“...是,我们是一家人。”他没有答相亲相爱。
得到答复,许观玉便不再言语,只是更紧地握住了齐俊生的手腕,似乎握着什么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尽管这珍宝已被她亲手摧毁。
她们二人的身影,慢慢融入苍茫天地间,似乎她们本就该如此相依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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