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窗外的槐叶被晒得蔫蔫地卷了边,蝉鸣声混着远处卖冰盏的铜铃铛响,织成一张燥热的网,密密匝匝地罩下来,吵得人脑仁突突地跳。
听松阁内,许惊意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凉竹席上,薄薄的夏衫被汗浸得半透,黏腻地贴在身上。汗珠顺着线条流畅的锁骨滑进微敞的衣领,他也懒得去擦,只是百无聊赖地盯着承尘上模糊的木纹发呆。禁足的日子如同这闷热的天气,让人憋闷难耐。
忽然,他一个激灵,猛地从席上弹坐起来——那张醉仙楼拾得的漕运司单据!温紊当日走得匆忙,后来又被姚止榆打断,竟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
"啧!"他低咒一声,赤着脚便跃下床榻。冰凉的木地板瞬间驱散了些许燥意。他快步走到衣架前,翻找那日穿的深青色外袍。手指在衣襟内袋里摸索片刻,果然触到一张折叠得发硬的纸笺。
他心下一喜,小心翼翼地展开那张盖着"漕运司勘合"印的单据。昏黄的纸面上,"乙字三号船:上等杭绸,百匹整(已验)"的字样清晰如初,角落那点朱砂印记仍如凝固的血渍般刺目。他将单据举到窗前,对着透进来的强光细看。阳光穿透纸背,那点朱砂竟似活了过来,晕染开的痕迹在光线下显出几分诡异,隐隐透出铁锈似的暗芒。
他几步踱到书案前,屈膝坐下,将单据平铺案上。指尖无意识地轻叩桌面,发出单调的声响。醉仙楼前那几个漕工狼狈的模样清晰浮现——汗湿的粗麻短褐、满面尘灰,还有腰间那块刺眼的"漕运司乙字队"乌木腰牌。姚止榆清冷的声音再次在耳畔响起,字字如冰:"粗麻充杭绸"、"御赐金丝锦"……
"嘶……"许惊意倒抽一口冷气,指尖重重戳在单据"上等杭绸"字样上,又猛地划向那点朱砂,"运绸的苦力穿得比乞丐还破?王勉这老匹夫……"他眼中寒光乍现,素来玩世不恭的眼神此刻锐利如刀。
他抓起毛笔,饱蘸浓墨,却悬在宣纸上方迟迟未落。思绪飞转:
"实物!纸上写得再好也是虚的,必须亲眼查验乙字三号船的货物!可这禁足令……"
"流向!这些'杭绸'最终去向何处?单据未载。是入了官仓,还是……流入了黑市?姚止榆既说'粗麻充杭绸',真绸去了哪里?抑或根本就是子虚乌有?"
"王勉!这老狐狸如何运作?他一人岂能只手遮天?背后可有同谋?特别是……"他心头一沉,不自觉地瞥向紧闭的房门,"是否与靖王府有所勾连?"
这念头令他呼吸微滞。虽厌恶靖王,但此处终究是他的家。他强迫自己按下这个猜测,却知不过是自欺欺人。
"朱砂!这点红渍为何如此特别?姚止榆似乎知道的不少嘛……"
目光再次落在那点朱砂上,许惊意眼神微动。想起昨夜姚止榆掂量腰牌时笃定的神色,此人消息之灵通,似乎远超预计,不如……找他商量商量?
豁然开朗。他虽不能外出,但姚止榆可以!合作本就是各取所需。
许惊意唇角勾起一抹狡黠的弧度。他不再犹豫,提笔在裁好的小纸条上疾书数行蝇头小楷:
"禁足。单在。朱砂含铁?绸系伪冒?乙三船货何在?库房记录?疑有暗仓。王底细?需查货物、去向、王行踪。忌日将至,或可出府,运河查证。速来相助。"
写罢,他将纸条仔细卷好,取来一块米糕,在中心挖空塞入纸条,混入其他点心中。走到门边轻叩两下,外间立刻传来心腹小厮压低的声音:"世子?"
"阿全,将这些点心'失手'落在太学藏书楼——姚公子常坐的那张紫檀案几旁。"许惊意递出米糕,声若蚊蚋,带着几分顽劣笑意,"记着,要做得像是'无心之失'。"
听着小厮远去的脚步声,许惊意重回案前,指尖轻叩那张暗藏玄机的漕运单据。窗外蝉鸣依旧,但他心中躁意已化作蛰伏的兴奋。忌日,运河……转机将至。
姚止榆甫一踏入太学藏书阁,余光便瞥见紫檀案几上多了一方青瓷碟。几块玲珑剔透的糯米糕静静躺在碟中,糖霜在晨光下泛着细碎的微光。他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顿——这般精致的点心,整座太学里会放在他案头的,除了那人再无其他。
修长的手指拂过案几,淡青色的广袖带起一阵清冽的松香。他状似无意地拈起一块糕点,指腹在糕体底部触到一丝异样。藏在糯米糕里的纸条被抽出来时,窗外的竹影正好扫过他的眉梢,将那抹转瞬即逝的笑意掩在斑驳的光影里。
"果然..."
他从砚匣中取出一张薛涛笺,狼毫蘸墨时在砚台边轻刮三下。笔走龙蛇间,几行瘦金小楷已跃然纸上:
[朱砂乃'点验签'特制,含微量铁粉。乙三货去向:城南'锦绣庄'。王勉常出入'金玉楼'。库房录难窃,待机。忌日小心,勿独行。可'偶遇'。]
待墨迹干透,他将纸条折成精巧的方胜状。抬手轻叩案沿,贴身小厮立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边。
"送去靖王府,给世子。"他声音清冷如常,却在递出信笺时,拇指无意识抚过腰间玉佩——那是上元节射覆赢来的彩头,温润的青玉上缠着一缕褪色的红绳。
小厮躬身退下后,一缕晨风穿堂而过。姚止榆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盏中茶水早已凉透,却压不住唇角那抹微微上扬的弧度。
日影西斜,听松阁的冰鉴早已化尽最后一块寒冰,只余一层薄薄的水汽凝在铜壁上。
许惊意百无聊赖地倚在窗边,指尖拨弄着靛青发带的尾梢,直到小厮阿全悄声进屋,将一方折得精巧的纸胜递到他手中。他眼睛一亮,三两下拆开,待瞧见那句“可‘偶遇’”时,唇角不自觉翘起,眼底闪过一丝顽劣的光。
“啧,冷面山还挺上道。”他低声嘀咕,指尖弹了弹信纸,全然未觉这“偶遇”二字背后的深意,只当是姚止榆终于肯陪他“胡闹”。
阿全在一旁轻轻摇头。他自幼侍奉世子,深知自家主子这副性子——兴致来了便不管不顾,哪管什么规矩体统?
许惊意心情大好,随手将纸条塞进案头的《礼记》里(横竖也不会有人翻看),转身往床榻上一歪,单腿曲起,手肘支着膝盖,另一只手卷着发带玩。他眯起眼,已经开始盘算——待到“偶遇”时,定要好好逗一逗那总板着脸的姚家公子。
五更的梆子刚敲过,许惊意就睁开了眼。窗外,执事们正轻手轻脚地搬运祭器。十年了,这套流程他再熟悉不过——寅时三刻请神主,卯初启程,辰时祭扫。年年如此,分毫不差。
阿全捧着素服进来时,许惊意已经自己系好了葛麻腰带。他随手理了理衣襟,露出内衬一角褪色的靛蓝——那是母亲旧衣上裁下来的。十年过去,这布料早已脆薄如纸,却比任何华服都更让他觉得妥帖。其实他对于母亲的印象已经渐渐模糊不清了,只剩下那施粥棚下靛蓝色的身影了……
"世子今日倒是规矩。"林氏的声音从廊下传来。她一身素白褙子,发间只簪了支银钗,倒真像个贤良继母的模样。许惊意没接话,只是看着执事捧出母亲的神主牌。檀木鎏金的牌位光洁如新,仿佛这十年时光从未在上面留下痕迹。
许明远站在仪门处,正低声与礼官核对流程。见许惊意出来,他微微颔首——这是他们之间最接近友善的交流了。许惊意知道,这位庶弟对母亲的了解,大概仅限于市井间流传的"观音梁"的善名。那些施粥赈灾的往事,在许明远听来,或许就像戏文里的故事一样遥远。
靖王来得最晚。他扫了一眼整齐的仪仗,目光在许惊意身上停留了一瞬,又很快移开。"走吧。"简单的两个字,听不出任何情绪。
马车缓缓驶出城门时,许惊意掀开车帘。官道两旁零星站着些百姓,有人手中攥着干枯的稻穗,有人腰间系着褪色的五色绳。十年过去,还记得梁妃的人已经不多了。
"听说当年母亲常在这里施粥。"许惊意突然开口。
车内一片寂静。靖王闭目养神,仿佛没听见。许明远犹豫了一下,轻声道:"百姓们……都说梁妃娘娘心善。"
许惊意笑了笑,没再说话。其实挺难得的,也就只有每年他母亲的忌日还有过年的时候他们两个不争锋相对,能够像平常家的兄弟一样相处吧。
他摩挲着袖中那张漕运密档,想起昨夜梦见的母亲——模糊的靛蓝色身影正舀了一勺粥盛到百姓碗里,而他仿佛还是那个幼童,还可以依赖在母亲的怀里玩拨浪鼓,那道身影越来越不清晰了……
他不知道父亲是否也曾见过这样的母亲,是否也曾为这样的母亲而动容。就像他不知道,父亲每年雷打不动地主持这场祭礼,究竟是出于责任,还是藏着几分说不出口的怀念。
马车碾过官道的尘土,许惊意轻轻按住胸前那抹靛蓝。有些答案,或许永远都找不到。但有些事,他一定要查个明白。
祭礼进行至焚帛环节,许惊意手持银火箸,正将金箔纸钱一片片送入燎炉。忽一阵穿堂风掠过享殿檐角,供桌东南角的素蜡竟被吹倒,火苗倏地窜上堆放旧物的藤编箱笼——那里收着往年用剩的祭文抄本与功德疏。
"当心火烛!"礼官急呼声中,许惊意已一个箭步冲向供桌侧方。他记得清楚,那个紫檀木匣就摆在最上层——母亲生前常用来收拣首饰的匣子,忍冬纹的锁扣还是他儿时顽皮摔歪的。
匣子边缘已被火舌燎出焦痕。许惊意迅速用袖摆扑灭火星,借着检查损毁的由头,拇指抵开早已松动的锁扣。匣中鎏金缠丝镯下,压着本泛黄的《家用收支簿》,另有个巴掌大的素绢册子,似是随手记事的便览。
他快速翻动册子,发现中间几页墨迹晕染,像是被茶水泼溅过。模糊字迹间,"漕司勘合""麻三十匹"等字样依稀可辨,夹杂着些零碎数字。正待细看,忽觉手中账册自行翻至某页——记载着"景德元年冬月,购西域紫醉莲十二株,银六十两"。
册页边缘处,一行蝇头小楷刺入眼帘:
"...连服七日竟呕血...恐非病...漕利...王郎有旧..."笔迹已经非常模糊了,但许惊意还是认出来了
他不免指尖一颤。这字迹就算化成灰他也识得,是母亲病重后日渐虚浮的笔触。记忆里那股萦绕药碗的甜腻花香突然涌上喉头——当年只当是珍贵药材,如今想来,分明是账册里记载的西域奇毒。
日近中天,回城的青幔马车行至漕运码头时,许惊意突然扶着车壁干呕了两声。前头的车夫闻声勒住缰绳,马车堪堪停在离河岸三丈远处。
"兄长这是怎么了?"许明远挑眉问道,语气里带着几分讥诮。
许惊意摆摆手,脸色略显苍白:"有些晕车,下去透口气。"他说着已推开车门,径自朝运河边走去。
河面上漂浮着些碎布屑,在阳光下泛着不自然的灰白色。许惊意眯起眼睛,借着整理衣袍的动作,不动声色地往苔藓密布的湿滑处挪了几步。
"世子当心——"阿全的惊呼还未说完,就见自家主子脚下一滑,"扑通"一声栽进了浑浊的河水中。
岸边顿时乱作一团。阿全想都没想就要往河里跳,却被护卫拦住——谁都知道靖王世子水性极佳。果然,河里的许惊意扑腾两下就稳住了身子,一个猛子扎进了水底。
水下视线模糊,许惊意的手指在河底淤泥间仔细摸索。忽然,他触到几缕缠结的纤维,质地粗粝,与丝绸的柔滑截然不同。他迅速扯下一块相对完整的麻布碎片,塞进了贴身的暗袋里。
"快拉世子上来!"岸上的仆从们手忙脚乱地抛下绳索。许惊意装作力竭的样子,任由他们七手八脚地把自己拽上岸。
"意儿怎么如此不小心?"林氏捏着绣帕,作势要替他拭水,却始终保持着三步距离,"这要是着凉了可怎么好?今日还是梁姐姐的忌日..."她说着眼圈就红了,活像个真真切切心疼继子的慈母。
靖王面色阴沉如水:"混账东西!今日这般日子也敢胡闹!"
许明远站在一旁,嘴角忍不住上扬,却在看到许惊意发梢滴下的水珠在地上汇成一小滩时,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这车上也没备着替换的衣裳..."林氏为难地看向靖王,"总不能就这样湿着回去..."
就在这当口,一辆青帷马车缓缓驶来,稳稳停在路边。车帘掀起,露出姚止榆那张清冷如玉的脸。
"世子?"他目光在许惊意身上停留片刻,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可需相助?"
许惊意立刻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姚兄来得正好!我这...阿嚏!...正愁没处换衣裳..."
靖王脸色变了又变,终是拱手道:"犬子无状,劳烦姚公子了。"那语气活像吞了只苍蝇。
姚止榆微微颔首,侧身让出车厢位置。许惊意裹紧湿衣,在众人各异的目光中钻进了马车。帘子落下的瞬间,他的指尖悄悄按了按藏在怀中的粗麻碎片。
许惊意钻进马车,狭小的空间顿时盈满水汽。他随手扯开湿透的素麻外袍,露出内里紧贴肌肤的靛蓝中单——那是母亲旧衣改的,此刻被水浸透,更显得他肤色如玉。发间素色葛巾不知何时松脱,湿漉漉的发丝贴在颈侧,左眼角那颗小痣在水光映衬下愈发明显,像一滴将落未落的墨。
"不知廉耻..."姚止榆别过脸去,声音依旧清冷,耳尖却泛起薄红。
许惊意浑不在意地接过干爽衣衫。换衣时,他精瘦的腰线一闪而过,少年人特有的柔韧肌理在昏暗车厢里若隐若现。他随手将湿发拨到耳后,那颗藏在发间的小痣便露了出来,衬着水润的黑眸,活像幅水墨晕染的美人图——偏生眉宇间又带着几分不羁,倒把那股子女气相冲淡了。
"喏,看看这个。"他从贴身的暗袋里掏出粗麻碎片,指尖还带着河水凉意,"小爷我这水性,全京城..."
姚止榆接过布料,指尖不经意擦过对方掌心。他眉头微蹙,借着查看的动作掩饰那一瞬的异样:"确是粗麻。"
许惊意系好最后一根系带,忽然凑近:"我母妃账本上还有'漕司勘合'、'麻三十匹'的字样..."他声音压得极低,温热气息拂过姚止榆耳畔,"可惜被水渍晕开了。"
车帘缝隙漏进的光,正好映在许惊意脸上。此刻他褪去玩世不恭的表情,湿润的黑眸显得格外专注,左眼那颗小痣随着他眨眼的动作若隐若现,平添几分妖冶。
"账本带出来了?"姚止榆不着痕迹地往后挪了半寸。
许惊意摇头,发梢甩出几滴水珠:"今日不便。"他扯了扯浅青色衣领,露出内衬那角褪色的靛蓝,"改日再取。"
车帘微动,一阵清亮的童谣声随风飘入:
"王员外,运'绸'忙,粗麻袋里装!
运河底,有宝藏,金线缠麻糠!
官家笑,民家慌,老鼠洞里藏!
问老鼠,洞何方?城南锦绣庄!"
许惊意指尖一顿,倏地掀开车帘。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正在河边嬉戏,见他探头,还冲他做了个鬼脸。
"小丫头,这歌儿谁教你的?"他眉眼弯弯,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
"村里阿婆都这么唱呀!"女孩晃着辫子,蹦蹦跳跳地跑开了。
放下车帘时,许惊意眼中已没了笑意。他轻声复述着童谣,每个字都像淬了冰。姚止榆垂眸,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块粗麻碎片。
"城南锦绣庄。"姚止榆声音压得极低,"与王勉常去的金玉楼,不过一街之隔。”
马车内沉默半晌,姚止榆才出声“与我查到的乙字三货的去向一致,恐怕就是这两处。”
又是半晌的沉默,许惊意轻笑了一声,嘀咕了一句“有点意思”
他忽然倾身,湿发间的水珠正落在姚止榆执卷的手背上。"冷面山..."他压低的声音带着氤氲水汽,"谢了。"
不等回应,他已掀帘跃下马车。转身时发梢扬起的水珠在阳光下划出晶亮的弧线,左眼那颗小痣在正午的阳光下格外醒目。姚止榆望着那抹渐渐远去的浅青色身影,膝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粗麻碎片。
破万啦破万啦!终于终于太不容易了,争取早点把“王员外”这卷更完[化了]
难道没有人发现嘛?字数越来越多了[菜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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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忌日特别篇:世子の双重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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